尾 声 二(第2/4页)

当然,在监狱里他周围的人们中间,他没有看到的事情还很多呢,而且他压根儿不愿看到。他似乎眼睛朝下过着日子;他极其厌恶地不忍看。但是有许多事情到底使他感到了惊奇,他似乎不由地注意到了他先前没有猜想到过的事情。总之,使他最感惊奇的是,他和这些人中间横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他和他们似乎不是同一类的人。他和他们彼此互不信任,并以仇人相见。他知道并了解这种隔阂的一般的原因:但是这些原因还不是真的这么深刻而且显著的时候,他决不肯承认。在狱中也有一些波兰籍流放犯,他们都是政治犯。这些波兰籍流放犯简直把那些人看作无知识的奴仆,并且瞧不起他们;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却不能这样看待他们:他清楚地看到,这些无知识的人在许多方面都要比这些波兰人聪明得多。这里也有俄罗斯人——一个前军官和两个神学校学生,他们也十分鄙视这些人;拉斯柯尔尼科夫也清楚地看出了他们的错误。

他本人也不是受人欢迎的,他们都对他敬而远之。后来他们甚至对他发生了恶感——为什么呢?原因他可说不上来。那些罪比他严重得多的人都鄙视他,嘲笑他,嘲笑他犯罪。

“你是个老爷!”他们对他说。“你带着斧头去的吧;这压根儿不是老爷干的事。”

大斋期〔1〕第二周轮到他跟同牢房的许多囚犯一起去戒斋。他同别的囚犯们一起上教堂做祷告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有一次竟然发生了争执;众人都动怒起来,一齐攻击他。

“你是个无神派!你不信上帝!”他们向他吆喝道。“应该杀死你。”

他从来不跟他们谈上帝和宗教,但是他们却要把他当作一个无神派加以杀害;他不做声,也不反驳他们。有一个苦役犯怒不可遏地向他猛扑过来;拉斯柯尔尼科夫沉着而默不作声地等着他:他没有扬过一下眉毛,脸上的肌肉也没有抖动过一下。看守赶紧把他和行凶的人们隔离了——要不然真的会发生流血惨剧。

还有一个问题他也没有解决:为什么他们都那么喜欢索尼雅?她并不奉承他们;他们都难得见到她,有时只在干活的时候才见着她;为了看看他,她常常上干活的地方去逗留一会儿。然而大家都已经认识她了,知道她是跟随他而来的,知道她怎样过着日子,住在哪儿。她没送过钱给他们,也没有特别为他们效劳过。只有一次,在圣诞节,她给监狱里的囚犯们送去了馅饼和白面包。但是他们和索尼雅之间逐渐建立起了某些更为密切的关系:她代他们给他们的亲属写信,并代他们把信寄出。他们的亲属上城里来,照他们的嘱咐,把带给他们的东西,甚至金钱都交给索尼雅。他们的妻子或情人都知道她,都来找她。当她到干活的地方去找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时候,或者跟出发去干活的一批囚犯在路上相遇的时候,他们都脱帽向她招呼:“索菲雅·谢苗诺夫娜,妈妈,你是我们的母亲,温柔的、可爱的母亲!”那些粗野的、脸上刺了印的苦役犯对这个瘦小的女子说。她微笑着,向他们鞠躬行礼,大家都喜欢她对他们微笑,爱看她的步态,回过头来看她怎样走路,夸赞她,甚至夸赞她那瘦小的身材,甚至不知道夸赞她什么。他们害了病,甚至去找她治疗。

斋期的最后几天和复活节周,他都卧病在医院里。病已经痊愈时,他记起了他还在发烧和神志昏迷中所做的梦。他在病中梦见,仿佛全世界遭了一场可怕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鼠疫,这是从亚洲内地蔓延到欧洲大陆的。所有的人大概都要死亡,只有几个,很少几个特殊人物才能幸免。发现了一种侵入人体的新的微生物——旋毛虫,但是这些微生物是天生有智慧和意志的精灵。身体内有了这种微生物的人马上就会鬼魂附体,疯疯癫癫的。可是从来、从来没有人像这种病人那样把自己看作聪明而且坚信真理的人。从来没有人把自己的判断、自己的科学结论、自己的道德信念和信仰看作不可动摇的真理。成批的村庄、成批的城市和人民都被传染了,发疯了。大家都惶恐不安,互不了解。每个人都以为只有自己掌握了真理,看着别人而感到难受,捶打自己的胸膛,哭泣、痛心。他们不知道如何判断,对于什么是恶,什么是善的问题,意见不一。他们不知道,谁有罪,谁无辜。人们怀着一种无法理解的仇恨,互相残杀。他们调集了大批军队互相火并,可是军队还在行军途中,突然自相残杀起来,队伍乱了,战士们都互相殴斗,刺啊、砍啊、咬啊、吃啊。在所有城市里都成天警钟大鸣:召集所有的人,但是谁召集他们,召集他们来干什么,却无人知道,人心惶惶。日常的活计都停顿了,因为每个人都提出自己的意见,提出自己的改良计划,他们的意见都不一致;农业荒废了。人们在某处聚成一堆,大家同意干一件什么事,一致发誓:生死与共,决不分离,——可是他们立刻干起完全违反刚才所建议的事来,彼此开始归罪于对方,互相殴斗和厮杀。发生了火灾和饥荒。所有的人和一切东西都毁了。瘟疫流行起来,蔓延得越来越广。全世界只有几个人能获救,这是几个纯洁的特殊人物,他们负有创造新的人种的新生活的使命,使大地更新和净化,但是谁也没有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些人,谁也没有听到过他们的话语和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