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声 二(第3/4页)
拉斯柯尔尼科夫所以感到苦恼,是因为这种荒谬的谵语这么令人悲怆和痛苦地在他心里萦回,以致在热病中所梦见的这一切情景那么长久地不能消失。已经是复活节后的第二周;是暖和而明朗的春天了,囚犯病室的窗子都打开了(窗子上都装了铁栅栏,看守在窗下巡逻)。在他患病期间,索尼雅只能在囚犯病房里探望过他两次;每次都必须请求批准,而这是很困难的。但她常常到医院院子里去,站在窗下,特别是在傍晚;有时只在院子里站立片刻,甚至老远望着囚犯病房的窗口。一天傍晚,差不多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睡着了;醒来后,他无意中走到了窗前,突然远远地看见索尼雅站在医院大门口。她站着,仿佛等待着什么似的。这当儿仿佛有个什么东西猛扎了一下他的心窝,他不觉一怔,急忙从窗前走开了。第二天,索尼雅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来;他发觉自己不安地在等她。他终于出院了。回到了监狱,囚犯们都告诉他,说索菲雅·谢苗诺夫娜病了,躺在家里,不能出来。
他心里焦躁不安,托人去探问她的病。他不久就得知,她的病并无危险。索尼雅也知道他在惦念她,关怀她,就给他捎去了一张用铅笔写的便条,告诉他,说她的病好得多了,她不过稍微受了些凉,不久,不多久就会到他干活的地方去看他。当他读着这张便条的时候,他的心剧烈而痛苦地跳动着。
又是一个晴朗而暖和的日子。大清早,六点钟,他到河岸上干活去了。在那儿一座棚子里砌了一个烧雪花石膏的窑,他在那儿捣石膏。去那儿干活的共有三个人。一个囚犯同看守一道上要塞领什么工具去了;另一个囚犯准备着木柴,并把它们堆在窑里。拉斯柯尔尼科夫从棚子里走了出来,往岸边走去,坐在棚子旁边一堆圆木上面,开始眺望那条宽阔、荒凉的河流。从高高的岸上望去,周围一片广大的土地尽收眼底。一阵歌声远远地从对岸飘来,隐约可闻。那儿,在一片沐浴在阳光里的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牧民的帐篷像一个个隐约可见的黑点。那里是自由的,居住着另一种人,他们同这儿的人完全不一样,在那儿时间仿佛停滞不前,仿佛亚伯拉罕的时代〔2〕和他的畜群还没有过去。拉斯柯尔尼科夫坐着,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的心思进入了梦境和深思中;他没有想什么,但是一种忧虑使他不安而又痛苦。
索尼雅忽然在他身边出现了。她悄悄地走到了他跟前,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时间还很早哪。清晨的寒气还没有消散。她披了一件寒碜的、带风帽的旧斗篷,扎着一块绿头巾。她还是病容满面,消瘦、苍白、清癯。她亲切而愉快地对他微微一笑,像往常一样,怯生生地向他伸过手去。
她总是怯生生地向他伸过手去,有时甚至根本不跟他握手,仿佛害怕他会拒绝她似的。他总是好像厌恶地握她的手,仿佛见到她,总是觉得不愉快似的。她来看望他的时候,他有时顽固地一言不发。有时她非常怕他,怀着沉痛的心情回去了。可是现在他们的手不分开了;他倏地瞥了她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埋下眼睛尽望着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人看见他们。这当儿看守掉转脸去了。
这是怎样发生的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可是突然仿佛有个什么东西攫住了他,仿佛把他扔到了她的脚边。他哭了起来,抱住了她的双膝。在开头一刹那间,她吓得要死,面无人色。她跳开了,望着他,哆嗦起来。但是,在那一刹那间,她立刻全都明白了。在她眼睛里闪射出无限幸福的光辉;她明白了,她已经毫不怀疑了,他爱她,无限深挚地爱她,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他们都想说话,可是都说不出来。他们眼眶里都含着泪水。他们俩都脸色苍白,身体瘦弱;但是在这两张病容满面、苍白的脸上已经闪烁着新的未来和充满再生和开始新生活的希望的曙光。爱情使他们获得了再生,对那一颗心来说,这一颗心蕴藏着无穷尽的生命的源泉。
他们决心等待,决心忍耐。他们还得等待七年;而在那个时候以前,还会有多少难受的痛苦和多少无限的幸福啊!但是他获得了再生。他知道这点,作为一个再生的人充分地体会到这点,而她呢——她只是为着使他活下去而活着。
那天晚上,牢房的门已经锁上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躺在板床上想念她。这一天他甚至觉得,仿佛从前所有跟他敌对的苦役犯都用另一种目光看他了。他自己甚至跟他们谈起话来,他们都亲切地回答他。他现在记起了这些事,不是应当这样吗:现在一切不是都应当改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