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6/9页)

“我——我也有一支手枪,”她小声说,一面抓住裙兜里的那件武器,但几乎完全相信,一旦死神来到面前,她是会吓得不敢扣扳机的。

“你真有?哪儿来的?”

“是查尔斯的。”

“查尔斯?”

“是的,查尔斯——我的丈夫。”

“你难道真的有过丈夫吗,亲爱的?”他低声说,同时轻轻地笑着。

他要是赶快一点就好了!他要是认真一点就好了!

“那你说我怎么会有了孩子呢?”她恶狠狠地嚷道。

“唔,还有别的办法嘛,不一定要丈夫。”

“闭住你这张嘴,快点儿跑好不好?”

但是他突然勒住缰绳,因为已快到马里塔大街,马车在一家还没烧到的仓库旁边停住了。

“赶快啊!”这是她心里唯一的一句话,赶快啊!赶快啊!

“有大兵呢,”他说。

在两旁燃烧的建筑物当中,一队士兵迈着行军的步伐沿马里塔大街走来,他们显得很疲乏,低着头,步枪随便背在身上,看来已无力快跑,连左右两边不时倒塌的梁柱和周围滚滚的浓烟也不在乎了。他们都穿得破破烂烂,已很难辨认出军官和士兵来,只不过偶尔看到有的破军帽上还别着饰有花环的“联盟军”标志。许多人赤着脚,有的头上或胳臂上缠着肮脏的绷带。他们陆续走过,谁也不向两旁看一眼,而且一路上都默默无言,就像一队幽灵,要不是那坚定的脚步声。

“仔细瞧瞧他们吧,”瑞德用嘲弄的口吻说,“这样你将来就能告诉你的孙子们,你见过这光荣事业的后卫军撤退时的情景。”

她顿时恨起他来,对他的恨暂时超过了恐惧,她甚至觉得恐惧已是次要的和渺小的了。她明白她自己和马车后座里的几个人的安全都要依靠他,而且只能依靠他。可是她恨他对待那些褴褛队伍的嘲笑态度。她想起已故的查尔斯和可能已不在人世的艾希礼,以及所有的那些正在浅浅的坟里腐烂的快活英俊的青年,并且忘记了她自己也曾经把他们当作傻瓜。她说不出话来,但她恶狠狠地盯着他时,眼睛里燃烧着憎恨和厌恶。

最后一名士兵走过来了,那是个后排的小个儿,他的枪托一路在地上拖着,他摇摇晃晃,停下来凝望着前面的伙伴;他那张肮脏的脸像个梦游人的。由于疲倦而显得毫无表情,他像思嘉一样矮小,矮得几乎跟他的枪一般高,而他那肮脏的脸上还一点没有胡须呢。看来至多16岁,思嘉胡乱地想,一定是从乡团来的,说不定还是个逃跑的小学生。

她望着望着,那孩子的两个膝头便慢慢打弯,最后倒在尘土中了。后排有两个人一声不响地走回来,回到孩子身边,其中一人是个黑胡子老长的瘦高个儿,他把手中的枪连同孩子提起来扛到肩上,那轻而易举的姿态就像是专干这一行的老手。他跟在撤退的队伍后面缓缓地走着,两只肩膀因横扛着那个孩子而稍稍下垂,可那孩子虽然虚弱,却像一个被年纪大的人惹得生气的顽童尖叫起来:“你这该死的家伙!放下我,放下我!我能走!”

那个长胡子毫不理睬,扛着他继续往前走,很快便在大路拐弯处消失了。

瑞德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前面那支队伍,手里的缰绳也放松了。黝黑的脸上流露出好奇的神情。这时,随着的旁边房梁倒塌的响声,思嘉看见一股火苗在他们身边那个仓库的屋顶上升起。接着,像大大小小的旗帜般的火焰兴高采烈地蹿上天空。浓烟灼痛了她的鼻孔,韦德和普里茜已开始咳嗽起来,连那小小的婴儿也在轻轻地打喷嚏。

“啊,我的上帝,瑞德!你发疯了?赶快走呀,赶快走呀!”

瑞德没有搭腔,只是拿那根树枝在马背上狠狠地抽了一下,让那畜生吓得跳起来往前一蹿,随即用尽可能高的速度载着他们摇摇晃晃地横过了马里塔大街。他们前面是一条火的隧道,两旁的建筑物在熊熊燃烧——这就是那条通往铁路的窄窄的短街。他们闯进了这条隧道。一片比十几个太阳还要亮的火光使他们头晕目眩,皮肤灼痛难忍,同时那呼啸声、爆炸声和倒塌也震得他们一阵耳鸣心悸,惶恐不安。他们觉得在这火的激流中熬得没完没了似的,然后才突然又进入半明半暗的夜色里。

他们匆匆驶离大街,越过铁路,一路上瑞德始终在挥着鞭子,他的面容是镇定而冷静,仿佛忘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他那宽阔的肩背向前躬着,下巴翘起来,似乎在想什么不愉快的心事。灼热的火光使他满头满脸汗水流个不停,但是他从没擦过。他们驶进一条又一条的小巷,然后又拐弯抹角地穿过一条条狭窄的街道,直到思嘉已完全辨不出方向,那呼啸的大火也在他们背后渐渐消失了。可瑞德依旧有规律地挥着鞭子。仍旧一言不发。天空的红光此刻在渐渐消隐,道路已变得又黑又吓人,思嘉很希望他能说说话,无论说什么,哪怕是嘲讽的、带侮辱性的,伤人自尊心的也好。可是他一句话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