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第8/9页)
"我就要走了。你从马里塔回来的时候我就准备告诉你的。" "你要抛弃我?""用不着装扮成一副弃妇的模样嘛,思嘉,这角色对你很不合适。那么我看,你是不想离婚甚至分居了?好吧,那我就尽可能多回来走走,免得别人说闲话。" "什么闲话不闲话!"她恶狠狠地说。"我要的是你。要走就带我一起走!" "不行,"他说,口气十分坚决,仿佛毫无商量的余地。刹时间她几乎要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了。她几乎要倒在地上,蹬着脚跟叫骂起来了。好在她毕竟还有一点自尊心和常识,才克制自己。她想,如果我那样做,他只会轻视,或者干脆袖手旁观。我决不能哭闹;我也决不乞求。我决不做任何叫他轻视的事,他很尊重我,哪怕--哪怕他不爱我也罢。
她抬起下巴,强作镇静地问:
"你要到哪里去?"
他回答时眼中隐约流露出赞许的光采。
"也许去英国--或者巴黎。但也可能先到查尔斯顿,想办法同我家里的人和解一下。" "可是你恨他们呢!我听你常常嘲笑他们,并且--" 他耸耸肩膀。"我还在嘲笑--不过我已经流浪得够了,思嘉。我都四十五岁了--一个人到了这个年龄,应该开始珍惜他年轻时轻易抛弃的那些东西。比如家庭的和睦,名誉和安定,扎得很深的根基等等--啊,不!我并不是在悔过,我对于自己做过的事从不悔恨。我已经好好享受过一阵子--那么美好的日子,现在已开始有点腻烦,想改变一下了。不,我从没打算要改变自己身上的瑕疵以外的东西。不过,我也想学学我看惯了的某些外表的东西,那些很令人厌烦但在社会上却很受尊敬的东西--不过我的宝贝儿,这些都是别人所有的,而不是我自己的--那就是绅士们生活中那种安逸尊严的风度,以及旧时代温文雅的美德。我以前过日子的时候,并不懂得这些东西中潜在的魅力呢--" 思嘉再一次回忆起塔拉农场果园里的情景,那天艾希礼眼中的神色跟现在瑞德眼中的完全一样。艾希礼说的那些话如今清清楚楚就在她耳边,好像仍是他而不是瑞德在说似的。她记起了艾希礼话中的只言片语,便像鹦鹉学舌一般引用道:"它富有魅力--像古希腊艺术那样,是圆满的、完整的和匀称的。" 瑞德厉声问她:"你怎么说这个?这正是我的意思呢。" "这是--这是艾希礼从前谈到旧时代的时候说过的。" 他耸了耸肩膀,眼睛里的光芒消失了。
"总是艾希礼,"他说完沉思了片刻,然后才接下去。
"思嘉,等到你四十五岁的时候,你也许会懂得我这些话的意思,那时你可能也对这种假装的文雅、虚伪的礼貌和廉价的感情感到腻烦了。不过我还有点怀疑。我想你是会永远只注意外表不重视实质的。反正我活不到那个时候,看不到你究竟怎样了。而且,我也不想等那么久呢。我对这一点就是不感兴趣。我要到旧的城镇和乡村里去寻找,那里一定还残留着时代的某些风貌。我现在颇有这处怀旧的伤感情绪。亚特兰大对我来说实在太生涩太新颖了。" "你别说了,"思嘉猛地喊道。他说的那些话她几乎没有听见。她心里当然一点都没有接受。可是她明白,不论她有多大的耐性,也实在忍受不了他那毫无情意的单调声音了。
他只好打住,困惑不解地望着她。
"那么,你懂得我的意思了,是吗?"他边问边站起身来。
她把两只手伸到他面前,手心朝上,这是一个古老的祈求姿势,同时她的全部感情也完全流露在她脸上了。
"不,"她喊道。"我唯一懂得的是你不爱我,并且你要走!唔,亲爱的,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呢?" 他迟疑了一会,仿佛在琢磨究竟一个善意的谎言是不是终久比说实话更合乎人情。然后他耸了耸肩膀。
"思嘉,我从来不是那样的人,不能耐心地拾起一片碎片,把它们凑合在一起,然后对自己说这个修补好了的东西跟新的完全一样。一样东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我宁愿记住它最好时的模样,而不想把它修补好。然后终生看着那些碎了的地方。也许,假如我还年轻一点--"他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不能相信那种纯属感情的说法,说是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我这么大年纪了,不能终生背着谎言的重负在貌似体面的幻灭中过日子。我不能跟你生活在一起同时又对你撒谎,而且我决不能欺骗自己。就是现在,我也不能对你说假话啊!我是很想关心你今后的情况的,可是我不能那样做。" 他暗暗吸了一口气,然后轻松而温柔地说: "亲爱的,我一切都不管了。"她默默地望着他上楼,感到嗓子里痛得厉害,仿佛要窒息了。随着楼上穿堂里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她觉得这世界上对她关系重大的最后一个人也不复存在了。她此时才明白,任何情感或理智上的力量都已无法使那个冷酷的头脑改变它的判决。她此时才明白,他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尽管有的说得那么轻松。她明白这些,是因为她感觉到了他身上那种坚强不屈、毫不妥协的品质--所有这些品质她都从艾希礼身上寻找过,可是从没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