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桐壶(第4/7页)
后来命妇又含泪禀告道:“夜已很深了。今夜之内必须回宫复奏。”便急忙准备动身,其时凉月西沉,夜天如水;寒风掠面,顿感凄凉;草虫乱鸣,催人堕泪。命妇对此情景,留恋不忍遽去,遂吟诗道:“纵然伴着秋虫泣,哭尽长宵泪未干。”
吟毕,还是无意登车。太君答诗,命侍女传告:“哭声多似虫鸣处,添得宫人泪万行。”
此怨恨之词,亦请代为奏闻。”此次犒赏命妇,不宜用富有风趣之礼物,太君便将已故更衣的遗物衣衫一套、梳具数事,赠与命妇,藉留纪念。这些东西仿佛是专为此用而遗留着的。
随伴小皇子来此的众年轻侍女,人人悲伤,自不必说。她们在宫中看惯繁华景象,觉得此间异常凄凉。她们设想皇上悲痛之状,甚是同情,便劝告太君,请早日送小皇子入宫。太君认为自己乃不洁之身,倘随伴小皇子入宫,外间定多非议。而若不见此小皇子,即使暂时之间,也觉心头不安。因此小皇子入宫之事,一时未能断然实行。
命妇回宫,见皇上犹未就寝,觉得十分可怜。此时清凉殿庭院中秋花秋草,正值繁茂。皇上装作观赏模样,带着四五个性情温雅的女官,静悄悄地闲谈消遣。近来皇上晨夕披览的,是《长恨歌》画册。这是从前宇多天皇命画家绘制的,其中有著名诗人伊势①和贯之②所作的和歌③及汉诗。日常谈话,也都是此类话题。
① 伊势姓藤原,是十世纪中有名女歌人,乃三十六歌仙之一,著有《伊势集》。
② 贯之姓纪,亦十世纪中名歌人,曾与纪友则、凡河内躬恒、壬生忠岑编撰《古今和歌集》。
③ 和歌即日本诗歌。
此时看见命妇回宫,便细问桐壶更衣娘家情状。命妇即将所见悲惨景象悄悄奏闻。皇上展读太君复书,但见其中写道:“辱承锦注,诚惶诚恐,几无置身之地。拜读温谕,悲感交集,心迷目眩矣。
嘉荫凋残风力猛,
剧怜小草不胜悲。”
此诗有失言之处①,想是悲哀之极,方寸缭乱所致,皇上并不见罪。皇上不欲令人看到伤心之色,努力隐忍,然而终于隐忍不了。他历历回想初见更衣时的千种风流、万般恩爱。那时节一刻也舍不得分离。如今形单影只,孤苦伶仃,自己也觉得怪可怜的。他说:“太君不欲违背故大纳言遗嘱,故尔遣女入宫,我为答谢这番美意,理应加以优遇,却终未实行。如今人琴具杳,言之无益矣!”他觉得异常抱歉。接着又说,“虽然如此,更衣已经生下小皇子,等他长大成人,老太君定有享福之日。但愿她健康长寿。”
命妇便将太君所赐礼物呈请御览。皇上看了,想道:“这倘若是临邛道士探得了亡人居处而带回来的证物钿合金钗……”②但作此空想,也是枉然。便吟诗道:“愿君化作鸿都客,探得香魂住处来。”
① 嘉荫比喻已故更衣,小草比喻小皇子。意思是:遮风的树木已经枯死,树下的小草失却了保护者。这里蔑视了小皇子的父亲皇上,故曰失言。
② 参看白居易《长恨歌》。
皇上看了《长恨歌》画册,觉得画中杨贵妃的容貌,虽然出于名画家之手,但笔力有限,到底缺乏生趣。诗中说贵妃的面庞和眉毛似“太液芙蓉未央柳”①,固然比得确当,唐朝的装束也固然端丽优雅,但是,一回想桐壶更衣的妩媚温柔之姿,便觉得任何花鸟的颜色与声音都比不上了。以前晨夕相处,惯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之句②,共交盟誓。如今都变成了空花泡影。天命如此,抱恨无穷!此时皇上听到风啸虫鸣,觉得无不催人哀思。而弘徽殿女御久不参谒帝居,偏偏在这深夜时分玩赏月色,奏起丝竹管弦来。皇上听了,大为不快,觉得刺耳难闻。目睹皇上近日悲戚之状的殿上人③和女官们,听到这奏乐之声,也都从旁代抱不平。这弘徽殿女御原是个非常顽强冷酷之人,全不把皇上之事放在心上,所以故作此举。月色西沉了。皇上即景口占:“欲望宫墙月,啼多泪眼昏。
遥怜荒邸里,哪得见光明!”
他想念桐壶更衣娘家情状,挑尽残灯,终夜枯坐凝思,懒去睡眠。听见巡夜的右近卫官唱名④,知道此刻已经是丑时了。因恐枯坐过久,惹人注目,便起身进内就寝,却难于入寐。翌日晨起。回想从前“珠帘锦帐不觉晓”⑤之情景,不胜悲戚,就懒得处理朝政了。皇上饮食不进:早膳勉强举箸,应名而已;正式御餐,久已废止了。凡侍候御膳的人,看到这光景,无不忧愁叹息。所有近身侍臣,不论男女,都很焦急,叹道:“这真是毫无办法了!”他们私下议论:“皇上和这桐壶更衣,定有前世宿缘。更衣在世之时,万人讥诮怨恨,皇上一概置之不顾。凡有关这更衣之事,一味徇情,不讲道理。如今更衣已死,又是日日愁叹,不理朝政。这真是太荒唐了!”他们又引证出唐玄宗等外国朝廷的例子来,低声议论,悄悄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