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藤花末叶(第2/6页)
夕雾在自己室中仔细打扮,到了夕暮过后才来到内大臣邸,大家等得心焦了。作主人的诸公子,自柏木以下七八人,一齐出来迎接,陪同夕雾入内。座上诸人相貌都很俊美,但夕雾尤为出众,艳丽而清秀。其气度之高雅,令人心生敬爱。内大臣吩咐侍者仔细安排客座,自己也整饰衣冠,准备出席。他对夫人身边的青年待女们说道:“你们都来窥看!夕雾公子年龄渐长,相貌越发标致了。他的一举一动,都从容不迫,落落大方。其光明磊落、老成持重之相,竟胜过他的父亲呢!源氏大臣的相貌一味优雅温柔,教人看了自会面露笑容而忘却人世一切苦劳。但在朝廷大会上,这相貌似乎缺乏严肃,而太偏于风流,这原是当然之理。这位夕雾公子则才学渊博,气度豪雄,世人都承认他是个毫无缺陷的完人呢。”说过之后,整一整衣冠,便出去与夕雾会面。略说了几句彬彬有礼的应酬之词以后,就移座赏花饮酒。
内大臣说:“春日之花,不拘梅杏桃李,开出之时,各有香色,无不令人惊叹。然面为时皆甚短暂,一转瞬间,即抛却了赏花人而纷纷散落。正当惜花送春之时,这藤花独姗姗来迟,一直开到夏天,异常令人赏心悦目。这色彩教人联想起可爱的人儿呢。”他说时面露微笑,风度十分优雅。月亮出来了,清光暗淡,花色难于辨认。然面还是以赏花为由,传杯劝酒,唱歌作乐。不久之后,内大臣佯装喝醉,举止历乱,频频持杯向夕雾劝酒。夕雾心有戒备,婉言恳辞,颇感苦劳。内大臣对他说道:“在这衰微的末世,你是绰绰有余的天下有识之士。但你舍弃了我这个残年之人实在太无情了。古籍中有‘家礼’①之说。孔孟之教你定然深通。但你不肯视我如父,忤我太甚,教我好恨啊!”想是醉后感伤之故吧,他委婉地发了一会牢骚。
① 《史记·高祖本纪》中说:“如家人父子礼。”
夕雾连忙道歉:“舅父何出此言?小甥孝敬舅父,与从前孝敬外祖父母和母亲一样,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不知舅父有何所见而出此言?想必是小甥一时疏忽,有所怠慢之故吧。”内大臣看见良时已到,便振作精神,唱起“春日照藤花,末叶尽舒展……”①的古歌来。头中将柏木早承父亲授意,此时便向庭中折取一枝色浓而穗长的藤花.添附在夕雾的酒杯上,向他敬酒。夕雾接了酒杯,色甚狼狈。内大臣吟诗云:“可恨小藤花,凌驾老松上。
为爱紫色好,其罪当曲谅。”②
夕雾手持酒杯躬身为礼,作拜舞之状,姿态十分优雅。答诗云:“几度春来和泪待,今朝始得见花开。”
咏罢,还敬柏木一杯。柏木吟道:“少女春衫袖,色香似此藤。
欣逢高士赏,花色忽然增。”
于是顺次传杯,各赋诗歌。但诸人皆醉,语不成章,未有胜于上述三首者,故不俱载。
初七夜的月亮清影幽微,顺见池面暮烟笼罩,一片朦胧。枝头绿叶尚未成荫,正是风景岑寂之候。只有开在树干不高面枝丫千姿百态的松树上的藤花异常艳丽。那位弁少将红梅便用美妙的嗓子唱起催马乐《苇垣》③来。内大臣听了非常高兴,叫道:“这曲歌真有意思啊!”便跟着他助唱;“此家由来久……”④歌声也很美妙。在这兴高采烈、放任不拘的宴会上,从前的旧恨尽行消失了。
到了夜色渐深之时,夕雾装出非常痛苦的样子向柏木诉说:“我多喝了酒,头晕目眩,痛苦不堪。如果告辞回去,路上难免出事。想在贵斋借宿一宵,如何?”内大臣就对柏木言道:“头中将啊!你替客人安排寝所吧。老人酩酊大醉,顾不得礼貌,先退席了。”说过之后便回内室去。柏木对夕雾说道:“想必是叫你借宿花阴了!怎么办呢?倒教我这引路人为难了!”夕雾答道:“‘托身苍松上’⑤的,岂有轻薄之花?请勿说不快之言!”便催他引路。柏木心中不免怀有妒意。但他一向认为夕雾人品高雅,令人称心,结果总是他的妹婿。因此放心地引导他到云居雁房中。
夕雾恍如身在梦中。如今大愿遂成,他觉得自身更可尊贵了。云居雁不胜羞涩,沉思不语。但见夕雾成年后比从前更加俊秀,真乃美玉无瑕。夕雾向云居雁诉恨:“我身几乎做了世人的话柄。全靠专心一意,努力忍耐,终于获得了允许。你却毫不关情,真乃异乎寻常。”后来又说:“弁少将唱《苇垣》,你懂得他的意思么?这个主人对我讽刺得好厉害!我想唱《河口》⑥来报答他呢。”云居雁觉得此歌难听,答以诗云:“河口流传轻薄事,疏栏何故泄私情?
多么无聊啊!”吟时同孩子一般天真烂漫。夕雾微笑着答诗云:“莫怪河口关,疏拦多漏泄,久木多关上,关守应负责。⑦害得我长年忍受相思之苦,忧愁懊恼,不辨前后。”他借口酒醉,装出因疲之状。天色近晓,只当不知,流连不肯归去。众侍女都替他们着急。内大臣闻之,怪道:“睡得这么得意,现在还不起来!”但夕雾终于在天色大明之前回去,那睡眼朦胧之相亦甚美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