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上 新菜(第11/23页)
胧月夜闻知前和泉守的传言,想道:“这又何必呢!世事我都看穿了。自昔我就痛恨他的薄情,直到现在。我岂能撇开了和上皇离别的悲哀而同他畅叙旧情呢?事情固然不会泄露出去,但‘心若问时’①,叫我多么可耻!”言下不胜慨叹。前和泉守只①古歌:“对人尽说无根据,心若问时答语难。”见《后撰集》。
得把拒绝会面的消息事复源氏。源氏想道:“从前唐突无理之事,她并不曾拒绝我呢。固然她有和上皇离别的悲哀,但她对我并非没有关系,现在却装作清清白白的样子。须知‘艳名广播如飞鸟’①,如今又岂能挽回呢?”他就下个决心,以这“信田森”②为向导而前往访问。事前对紫姬说:“二条院东院那位常陆小姐病得很长久了。我因杂务缠身,至今尚未前去望病,很对她不起。白昼公然出门,似乎不甚稳便,拟于夜间悄悄前往。我想勿使外人知道。”便用心打扮,妆饰非常讲究。紫姬记得他以前去访末摘花时,从来不曾如此用心打扮,看到今天这模样,觉得有点奇怪。她已经猜到了几分。然而自从三公主入院以后,她对待源氏,万事皆与从前大不相同,都有了几分隔阂,所以只装作不知。
①古歌:“艳名广播如飞鸟,强学无情亦枉然。”见《古今和歌集》。
②信田森是和泉郡中的名胜之地,此处指和泉守。
这一天,三公主处他也不到,只派人送一封信去。镇日在家里把衣服用心地加以熏香,直到天黑。黄昏过后,他只带四五个亲信随从,打扮成从前微行时的模样,乘坐一辆竹席车,往二条院去了。到了宫邸,叫前和泉守进去通报。侍女悄悄地把源氏来访的消息告知胧月夜。胧月夜吃了一惊,皱着眉头说道:“真奇怪!不知和泉守怎样回复他的。”侍女说:“倘随便捏造借口,打发他回去,毕竟太没有礼貌了。”便自作主张,把源氏请了进来。源氏把慰问的来意叫侍女传达之后,又说:“务请尚侍移玉来此。隔帘晤谈亦可。往年那种非礼之心,今已消除净尽了。”他再三恳请,胧月夜只得唉声叹气地膝行而出。源氏一边高兴,一边又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她还是同从前一样容易亲近的。”两人虽然隔开,但非泛泛之交,互相听见动作之声,各自不胜感慨之情。这里是东厅,源氏的客座设在东南角上的厢房中,通厢房的纸隔扇上加锁。源氏恨恨地说:“如此布置,很象是招待一个少年人呢!别来多少年月,我都记得清楚。待我如此冷淡,未免无情太甚了!”此时夜已很深,鸳鸯在池塘里荇藻间浮游,其鸣声十分凄凉。源氏看了邸内阴气沉沉、人影疏疏的景象,觉得与当年弘徽殿太后在世之时大不相同,感慨之极,流下泪来。这倒不是模仿平仲①,却是真的眼泪。源氏现在不象从前那样浮躁了,出言十分稳重。此时却伸手拉动纸隔扇,希望把它拉开。随即赋诗云:“久别重逢犹隔远,沾襟热泪苦难收。”
胧月夜答吟道:
“热泪难收如清水,
行程已绝岂能逢!”
这答语不着边际。然而她回思往事,想到那轰动一时的须磨事件毕竟因谁而起,她的心肠便软起来,觉得今日再见一面,有何不可。原来胧月夜本是一个主意不定的人。虽然近年来学得了种种人情世故,看到公私无数事例,深悔自己往日之轻率,所以一向守身如玉,但是今夜之会,使她回忆旧情,似觉昔日之事近在目前,便不能坚贞自守了。
①平仲是一个有名的好色男子。他要在女人面前装假哭,蘸些水涂在眼睛上,误蘸了墨水。事见《今昔物语》。
胧月夜还是同从前一样妩媚多情。她一方面恐惧流言,一方面贪恋欢情,左右为难,愁容可掬。源氏看到这神情,觉得比新相知更加可爱,虽然天色渐明,还是依依不舍,全无回去的意思。异常美丽的黎明天空中,飞鸟千百成群,鸣声清脆悦耳。春花皆已散落,枝头只剩有如烟如雾的新绿。源氏想起:昔年内大臣举办藤花宴会,正是这个时候。虽然事隔多年,而历历回思当日情景,实甚可恋。中纳言君开了边门,准备送他回去。但源氏走到门口,又回转来,说道:“这藤花①真美丽啊!怎么会染成如此可爱的色彩呢!我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离开这花阴了!”他逡巡不忍进去。其时朝日从山间升起,灿烂的阳光照着源氏,使得他的容姿越发美丽,令人目眩。中纳言君多年不曾看见他,觉得他年纪越大,相貌越是俊俏,竟是世间所少有的。她回忆当年,想道:“我家尚侍依附这位大人,有何不可呢?她虽然入宫,毕竟不是女御或更衣,而是个外勤的尚侍,其实不须与源氏大人分离。已故的弘徽殿太后却过分多心,以致引起了那不幸的须磨事件,轰动一时,又使我家尚侍流传了轻薄之名,而两人从此隔绝了。”两人胸中有诉说不尽的衷情,希望继续罄谈。然而源氏为身分所羁,不便随意行止。而这邸内人目众多,自非谨慎小心不可。太阳渐渐高升,心中不免慌张。此时车子已经来到廊门下,随从人等轻声咳嗽,表示催促。源氏召唤一个随从人来,叫他折一枝下垂的藤花,赋诗云:“为汝沉沦终不悔,重寻爱海欲投身。”②①以藤花比拟胧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