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夕雾(第5/14页)
到了傍晚,老夫人又派人来请,并命打开两室之间的储藏室两边的门,作为通路。老夫人虽然身患病苦,还是必恭必敬地接待公主,按照礼仪,下榻相迎①。对公主言道:“这屋子里肮脏,邀你过来,也很不好意思。才只两三天不见,便象隔了几年,想念得很呢。今世虽为母女,后世未必定能相见。即使再为母女,但记不得今世之事,也是枉然。如此想来,母女之缘实甚短促。情爱过分亲密,反而教人后悔了。”说罢掩面而泣。落叶公主也百感交集,不胜悲伤,只管注视老母,默默不发一语。公主生性腼腆,欲语难于启口,只觉不胜羞耻。老夫人很可怜她,亦不诘问昨夜之事。侍女们立刻点起灯来,又把晚餐送到这里来请用。老夫人听说公主今日饮食不进,便亲手将肴撰另加调制,但公主一点也不想吃。倒是看见母亲病状好转,她胸怀略觉开朗。
①老夫人是更衣,身分不高。女儿却是高贵的皇女,故须恭迎。
此时夕雾又送信来了。不悉内情的侍女接了进来,报道:“大将有信,是给小少将君的。”公主越发提心吊胆了。小少将君接了信。老夫人就不得不问:“是什么信?”原来老夫人心中已经确信女儿失身,正在等待夕雾今夜再来。听见有信,料想他不来了,心中很是不快。她说:“这信还是应该答复的。否则不成样子。世间少有肯替人辩白的人。你虽然自信清白,能相信你的人恐怕很少吧。还不如无所顾忌地和他通信,照向来一样才好。置之不复,不成样子,也太自大了。”便要看信。小少将君很为难,然而只得呈上。但见信中说道:“昨夜拜见,始知公主待我实甚冷淡,反教我专心一意、恋念不舍了。
在山泉水清,出山溪水浊。
若欲保清名,徒然成浅薄。”
语言甚多,老夫人未能毕读。这信态度很不明显,话中似有得意之色,而今宵又淡然不再来访。老夫人看了信很不高兴。她仔细寻思:“从前卫门督对公主爱情冷淡,我很伤心。然而他表面上对她异常尊重。全靠如此,聊可慰情,尚且很不称心。现在此人态度如此,如何是好!前太政大臣家的人闻知此事,不知作何感想。”又想:“我总得探探他的口气,看他如何说法。”便不管心情颓丧,勉强擦擦眼睛,执笔代为作复,写出来的字奇形怪状,好象鸟迹。信中言道:“老身病势垂危,公主亲来探望。正在此时,接读来示。苦劝公主作复,其亲心情愁闷,不能执笔。老身未便坐视,只得代为奉答:女萝生野畔,佳种出名州。
何故探花者,勿匆一夜留?”
只写数语,就此停笔。将信两端捻封①,掷出帘外。立刻躺下身子,但觉异常痛苦。众侍女推想刚才是鬼怪一时疏忽,暂不侵扰之故,便惊慌骚扰起来。正在祈祷的几位灵验的法师就又开始大声诵念。众侍女劝请公主:“还是回去的好。”但公主自伤命薄,情愿与母同死,一直守候在旁。
①信纸是卷成筒状的,故捻封两端。
且说夕雾大将那天昼间从六条院回三条院自邸。今宵倘再访小野山庄,则外人将以为昨夜真有其事,而事实上还不配如此,因此只得努力忍住。然而恋慕之苦,反而比往日增加了千倍。夫人云居雁隐约闻知丈夫有偷情之事,脸上装作不知,只管躺在自己的起居室中,和孩子们玩耍消遣。黄昏初过,小野山庄送回信来了。夕雾拆开一看,此信与往常不同,文字都象鸟迹。一时不能辨识,便把灯火移近,仔细阅读。云居雁虽然住在隔壁室中,却早就看到有信送来,便悄悄地走到夕雾背后,把那信抢了去。夕雾吓了一跳,对她说道:“这算什么呢?真正岂有此理!这是六条院东院那位继母①送给我的信呀。她今天早上受了风寒。我告辞父亲出门时,不曾再去望她,心甚挂念。回家后送信去探问病状,这是她的回信呀!你看吧,情书难道写得这样的?况且你这种态度多么野蛮啊!相处年月越久,越是看人不起,真正气死我也!你不管我怎样想,全不怕难为情。”他愤然地叹一口气,①指花散里。
并不表示可惜的样子要去夺回信来。云居雁也不立刻看信,只是拿在手里,答道:“你说‘相处年月越久,越是看人不起’,你对我才如此呢!”她看见夕雾泰然自若,不免有些忌惮,只是撒娇撒痴地说了这一句话。夕雾笑道:“谁对谁都好,这原是人世常态。不过象我这样的人,别处怕找不到。一个身分高贵的人,斜目也不看一眼,守定一个妻子,好象惧怕雌鹰的雄鹰一样①,多么惹人耻笑!被这样顽固的丈夫死守着,在你也不是光荣的。须得在许多妇人之中,特别受丈夫爱怜,地位与众不同,这才可教别人艳羡,自己心里也常愉快,于是欢乐之情、可爱之事,源源不绝而来。如今教我象某翁那样专心一意地死守一个少女②,真乃可惜之事。这在你有什么体面呢?”他花言巧语地想骗出那封信来。云居雁嫣然一笑,说道:“你想装成体面,教我这老婆子苦死!近来你的模样变得浮薄可厌,我向来没有看惯这种模样,心中实在难过得很。正是‘从来不使侬心苦……’③呀!”娇嗔之相,亦自可爱。夕雾答道:“你的意思是‘今日突然教我忧’吧,究竟为了何事呢?你一直不曾说起,也太疏远我了。定然是有不良之人搬弄是非。其人不知怎的一向不赞许我,为了我的绿袍④,至今还看我不起,因此把种种难听的话隐隐约约地讲给你听,企图离间我们。于是为了一个毫无关系的人,你就大吃其醋……”他口上虽然如此说,但念落叶之事将来终于要成就的,所以并不特别强调。大辅乳母听了这话很难为情,一句话也不说。两人谈东说西,云居雁还是把信藏过,夕雾也不强要取回,没精打采地就寝了。但他胸中忐忑不安,总想设法取它回来。料想这是老夫人写的信,不知信中说些什么。他躺着寻思,不能成寐。云居雁已经睡着,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她的茵褥底下探索,然而没有找到。不知道那封信藏在何处,心中十分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