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道离别(第3/4页)

赫伯懊恼了整整一个上午,他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突然意识到,他住在这么大一个城市里,难道还怕租不到一辆野马跑车吗?他在电脑上搜索了不到二十秒就找到一家租车行,从家里坐公共汽车去很近。看来,他还是要出门,还是需要家门钥匙。他租到的是一辆新车,当然比不上自己的车那么熟悉顺手,但看上去还不错,再说车本身如何并不是重点。他轻轻地踩下离合器,感受着车身的轻微抖动,慢慢地把车开出了车库,沿右边的马路向西上了派克大街。但没走多远,他就发现,右边的车道和左边的车道一样,走的都是往东的车,他这才意识到,这应该是条单行道,他现在是在逆行。他只好把车先开上人行道,等到反方向都没有车来的时候,再开下来,虽然这违反了交通规则,但这是他目前唯一的选择。他一边开车,一边想着应该在哪里掉头。就在这时,不知道什么地方的绿灯亮了,一大堆汽车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赫伯只好赶紧转弯进了路旁的集市。这是西雅图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派克集市,哪怕是在九月下旬,这里也依然是全市最受欢迎的旅游景点,到处是游客和摆摊的小贩,人山人海,赫伯吓得闭上了眼睛,却没有想到要把脚从油门上松开。

梅丽德丝看着面前的这辆车,撞翻了一个水果摊和一个鲜花摊,朝自己冲过来,她感觉到周围惊慌失措的人群,也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慌。一开始,她的恐慌和周围路人的恐慌是分离的——她看到那种恐慌从身边一个人的脸上传到另一个人的脸上,她感到那种恐慌像清晨的第一波潮水,漫过自己的身体,速度很快,但又不是一下子把她吞没,这样,她才能慢慢感受到那种窒息的过程。然后,这两种恐慌碰到了一起,一触即发,其他的一切似乎全都消失了。她想,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多死亡?她又想,至少,这对我们的生意来说,是件好事。她还想,我怎么能这么想呢?最后,赫伯租来的那辆野马跑车终于撞上了一根支撑着集市顶棚的铁杆,停了下来,谢天谢地。

梅丽德丝朝车子跑过去,所有人都在朝车子跑过去。一眨眼工夫,大家就七手八脚地把赫伯从车里拖了出来。他全身颤抖,大家扶着他,告诉他,他没事,一切都没事——尽管事实并非如此。梅丽德丝站在铺着鹅卵石的街道上,四处张望,看有没有人还需要帮助。她没有看到有谁的脸上带血或身上有伤,她看到四五个人蹲在地上,有人打着手机,有人从兜里掏出纸巾,有人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垫在一个躺在地上的人的脑袋下面。梅丽德丝心想,大家素昧平生,可是都如此善良。就在这时,她又听到了天上传来飞机的轰鸣。

她立刻就认出了那架飞机,她微笑着抬起头,忘记了眼前的一切。那是一架塞斯纳172小型飞机。在她八岁生日的那天,外婆曾经带着她,坐上这架飞机,进行环城空中游,之后,又给她买了和这架飞机一模一样的飞机模型套装。那个周末,她们俩一起把模型拼好,外婆还做了两个小小的人偶,一个是她自己,一个是梅丽德丝——放在飞机的驾驶舱。过完周末,梅丽德丝的爸妈来接她时,模型上的胶水还没有干透,不能带走。梅丽德丝突然大哭起来,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外婆紧紧抱住她,悄悄对着她耳朵说:“宝贝,有一天,你会来这里跟我一起住的。现在,你再耐心地等一等。再说,这是一架飞机。等它身上的胶水干了,它会飞去找你的。”现在,这架飞机模型就挂在沙龙里。在所有的飞机中,它是梅丽德丝的最爱。就在梅丽德丝抬头的那一瞬间,赫伯的汽车撞到的那根铁杆倒了下来,梅丽德丝被压在了集市的顶棚下面。

眨眼之间,好像来了几百辆救护车,但大家都在大呼小叫地求救。没有人看到梅丽德丝,没有人来帮她。不过现在,哪怕是西雅图所有的医生都赶来,她也不需要帮助了——她被顶棚砸到的那一刻,就没有了生息。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无论是呼天抢地,还是痛哭流涕,都没有用。

如果萨姆当时和她在一起,在赫伯把车开到集市前面的时候,他也许就能预料到后面的危险,带着她从集市离开。如果萨姆当时和她在一起,他就会坚持走拥挤的人行道,这样当车祸发生的时候,他们最糟的情况也许只是崴到脚。但如果萨姆当时和她在一起,有可能萨姆也死了。但无论是哪种可能,对萨姆来说,都比他当时待在沙龙要好。更何况,他并不是因为什么特别的理由要留在沙龙,只是因为梅丽德丝说想一个人,他就真的让她一个人去了。再退一步说,如果萨姆从来就没有发明“重生”这个程序,那梅丽德丝的外婆也就会安静地去世,永远不可能要梅丽德丝买什么橄榄油和意大利面,她也不会成为赫伯这场闹剧的牺牲品。又退一步说,如果不是萨姆的程序让濒临死亡的小孩把最后的时光都被迫浪费在电脑前,那也许他就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了。梅丽德丝是怎么死的不重要,为什么死的才重要,害死她的是“重生”程序,害死她的是萨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