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84
《一九八四》
When the Clock Struck Thirteen
《当钟敲了十三下》
究竟是什么让她们说服了我?
蒙特那得路27号的两位“统帅”——房东伯纳德夫人和门房罗莎丽特夫人,在公寓底楼像一把钳子一样包围了他。
“那个P对他太太真是糟透了。”
“简直令人发指,像只毁了新娘面纱的蛾子。”
“当你看到有些人的太太时,你很难去责怪他们。她们穿着香奈儿,内心却冷冰冰的。可男人呢?全都是怪物!”
“女士们,我不太明白……”
“当然不是说你啦,佩尔杜先生。如果那些男人是用普普通通的纱线纺成的,你就是克什米尔羊毛。”
“话说回来,我们要有新租客了。就在四楼,是你的邻居,先生。”
“但是那位女士两手空空,一无所有,除了那些破碎的幻想,她什么都缺。”
“所以你就能帮上大忙了,先生。随便给她点儿什么吧,什么都行。”
“当然可以。或许一本好书……”
“其实我们在考虑一些更实用的东西,比如一张桌子。你知道,这位女士什么都——”
“什么都没有。我懂。”
书舫老板想不出还有什么比一本书更实用,不过他还是答应了给新租客一张桌子。反正他还有一张。
佩尔杜先生穿着精心熨烫过的白衬衫,他把衬衫领口的领带再往上收紧一点儿,把袖子小心翼翼地卷起来。一道一道地往上卷,直到胳膊肘。他盯着走廊里的书架。书架背后有一个房间,他有整整21年没进去过了。
21个夏天和新年的清晨。
但是桌子就在那个房间。
他呼了口气,从书架上随意摸出一本书,是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书并没有散架,也没有像被激怒的猫那样咬他的手。
他拿出另一本小说,然后又拿了两本。他开始把双手伸进书架,将书一摞一摞地拿出来堆在身边。
书堆成了树林、高塔、魔山。他看着手上的最后一本书:《当钟敲了十三下》,一本关于时空旅行的小说。
如果他相信天意,这应该就是某种预示。
他用拳头敲打书架隔板的底部,把固定的地方弄松,然后往后退。
就在那儿,它出现了,一层接一层地出现了。在文字之墙的后面,一扇通向那个房间的门……
其实我干脆去买张桌子算了。
佩尔杜先生用手抹了一下嘴。是的,把书上的灰尘掸干净,把书放回去,忘了那扇门。买张桌子,继续生活,如过去的20年一样。再过20年他就70了,如此一来,余生易度。或许他还活不了那么久。
懦夫。
他用颤抖的手握紧了门把手。
这个高个子男人慢慢打开了门。他轻轻推门,紧闭双眼,然后……
什么都没有,只有月光和干燥的空气。他用鼻子吸了吸气,细细辨别着,但是什么都没发现。
她的味道消失了。
过去的21个夏天里,佩尔杜先生已然能够异常熟练地避免想起过往——恰如他娴熟地绕过路上那些没有井盖的下水道。
他通常将她想成……想成思绪嗡鸣中的停顿、往昔照片中的空白、情感最深处的黑点。他能想到各种各样的缺口。
佩尔杜先生环顾四周。房间是那么寂静。尽管贴着淡紫色的墙纸,却仍显得苍白暗淡,在久掩的门后,流逝的时光把墙上的颜色一点点挤走了。
走廊上的光线直穿过来,空空的房间里没有什么能让它投下阴影,除了一把小餐椅,一张餐桌,一只花瓶,里面插着20多年前从瓦伦索高地偷来的薰衣草。还有一个50岁的男人,坐在椅子上,胳膊抱在胸前。
以前,房间里有窗帘,在那儿,还有相片、鲜花和书籍,沙发上睡着一只名叫卡斯托的猫。以前,这里有烛光和耳语,有满斟的葡萄酒杯和音乐。墙上有跃动的人影,一位个子很高,另一位美丽动人。以前,这里有爱。
如今只剩下我。
他握紧拳头,用力压住灼热的双眼。
佩尔杜先生一次又一次努力抑制住汹涌的泪水。他喉头发紧,几乎不能呼吸,后背火辣辣地疼。
等到喉头的痛楚消退,佩尔杜先生站起来推开窗户。香气从后院飘了进来。
那是格登博格家小花园里的药草味。迷迭香和百里香,混合着盲人足医——“足语者”车先生用的按摩精油的香气。除此之外,还有可丽饼的香味,混合着科菲家里非洲烧烤的辛辣肉香。在这些香气之上,是6月巴黎的暗香浮动,是青柠花与希冀的芬芳。
但是佩尔杜先生不会让这些气味影响他。他抗拒它们的诱惑。他已经极为擅长忽略任何能勾起他渴望的事物——香气,旋律,万物之美。
他走到空荡荡的厨房隔壁,从储物室拿来肥皂和水,开始清洗木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