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3页)

他完全同意。他的突然爆发,他的专横语气,一定与前一天晚上、与那个房间有关。平时的他更为热情乐观。

通常他不会被客人的需求、侮辱或怪癖所扰,他把他们分为三类。第一类人把书籍视作他们幽闭的日常生活中唯一的一丝新鲜空气。他最喜欢这类客人。他们确信他会找出他们所需要的书,或者他们会吐露自己的软弱,比如:“小说里不能有山、直梯,或者山上和直梯中所见的景物,我恐高。”有的人会朝佩尔杜先生哼起儿歌,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吼起儿歌:“呜呜,呜,嗒嗒嗒——你知道那首吗?”希望这位了不起的书舫老板会为他们记起这些,然后给他们一本萦绕着儿时旋律的书。大多数时候他的确知道和这些歌曲相匹配的书。曾几何时他也很喜欢唱歌。

第二类客人上船,纯粹是因为被书舫的名字所吸引:水上文学药房。书舫停泊在香榭丽舍港口,原名“露露”。这类客人是来买古怪的明信片的(诸如“读书杀死偏见”或“读书的人不撒谎——至少不会在读书时撒谎”),或是来买装在褐色药瓶里的迷你书,要不就是来拍照的。

相比第三类客人,第二类其实非常有趣。第三类客人认为自己是国王,却不幸全然没有王室的礼仪,不打招呼,也不看着佩尔杜,就用刚吃过炸薯条的油乎乎的手指把每本书都摸了个遍,还用责备的口吻向佩尔杜发问:“你难道不卖印着诗的邦迪创可贴吗?或者印着犯罪系列小说的厕纸?你怎么不进一些充气旅行枕头?书店药房应该有这个。”

佩尔杜的母亲,丽拉贝儿·伯尼尔,曾经的佩尔杜夫人,极力主张他卖外用酒精和弹力袜,皆因女人到了一定年纪,一坐下来读书就会感觉腿脚酸胀。

有时候他卖出的袜子比文学书还多。

他叹了口气。

为何这个情感脆弱的女人会这么想读《夜晚》?

好吧,读了也不会有什么害处。

嗯,害处不大。

《世界报》盛赞这部小说和马克斯·佐丹为“反叛青年的新声”。女性杂志对这位“内心充满渴望的男孩”掀起了狂热报道,作者的照片比书的封面还大。在这些照片中,马克斯·佐丹往往看起来有些茫然。

茫然而受伤,佩尔杜想。

佐丹的处女作充斥着因畏惧自我受损,以敌意和玩世不恭的冷漠回应爱情的男性角色。一位评论家称赞《夜晚》是“新男性主义的宣言”。

佩尔杜则认为小说没那么狂妄自大。它只是一个初涉爱河的年轻男人,在不顾一切地探索自己的内心。年轻男人不明白为何他会完全失控、开始付出爱情,然后又谜一般地停止了。他无法确定他爱谁、谁又爱他,这段感情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以及所有缠绕其中的可怕变数,这让他心绪不宁。

爱情,是一位让男人恐惧的暴君,难怪男人在表现出男子气概时,迎接这位暴君的方式就是逃走。数百万的女人阅读此书,想要找出男人对她们如此冷酷的原因——为什么他们换了门锁,发条短信就说分手,和她们最好的朋友上床?所有一切只是为了对这个大独裁者嗤之以鼻:看,你抓不住我。不,抓住的绝不是我。

但这本书真的会带给这些女人丝毫安慰吗?

《夜晚》被译成29种文字,甚至卖到了比利时,门房罗莎丽特总爱强调这一点。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法国女人,她常说比利时人永远令人捉摸不透。

马克斯·佐丹7周前搬进了蒙特那得路27号,住在三楼格登博格家对面。那时他还没被任何粉丝追踪到。她们用情书、电话和各种山盟海誓追随着他。网上甚至还有个“《夜晚》论坛”,粉丝们在那儿交换信息、发表议论,话题包括他的前女友们(未知,最大的问题是:佐丹是不是处男?),他的怪癖(戴耳罩),还有他可能的住址(巴黎、安提贝斯和伦敦)。

佩尔杜在他的“水上文学药房”见到了相当一些《夜晚》的瘾君子。他们戴着耳罩登上书舫,哀求佩尔杜先生安排一场他们偶像的读书会。佩尔杜把这个建议告诉他的邻居,这个21岁的人脸如死灰。怯场吧?佩尔杜猜测。

在他看来,佐丹是一个逃避一切的年轻人,一个被迫被冠以作家之名的孩子——当然,对很多人来说,他还是个泄密者,出卖了男人纷乱情感的秘密。网上甚至有仇恨论坛,有些匿名发帖者把佐丹的小说撕烂,嘲弄它,并建议作者像小说主人公在意识到自己无法掌控爱情后所做的那样——从科西嘉岛的悬崖上纵身跳海。

《夜晚》最迷人之处在于作者对男性弱点的描写:他对男性内心世界的描写,比之前任何一位男性作家都要开诚布公。他践踏文学作品里每一个理想化的或为人所熟知的男性形象:“雄壮的男子汉”“情感上的侏儒”“精神错乱的老男人”以及“孤独的狼”。一本女权主义杂志刊登对佐丹处女作的评论,标题柔和,恰如其分:男人亦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