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一周过去。他们小心迟疑地相互吐露生命中的重要事件。萨尔瓦托的母亲是个清洁女工,父亲是个已婚教师,他是学校放假期间一场“意外”产下的“包袱”。佩尔杜的父亲是个不定期工作的工匠,母亲则是来自贵族家庭的知识分子,父母整日争吵不断。马克斯则是一个老好人和一个书呆子挽救僵死婚姻的最后尝试,反复的期待和失望让夫妻二人精疲力竭。

他们卖书,读故事给孩子听,用几本小说支付钢琴调音费。他们唱歌,大笑。佩尔杜用公用电话打给父母——还有蒙特那得路27号。

电话响了26声,可是公寓没有一个人接。

他问父亲,突然间从一个爱人变成一个父亲是怎样的感受。

华金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让听到他在抽鼻子。

“嗯,阿让……有了孩子就像永远抛弃了自己的童年,好像只有当你身为人父,才真正理解了男人的意义。你也会很担心,自己全部的弱点将被暴露无遗,因为做父亲必须超乎所能地付出……我总是觉得必须要赢得你的爱,因为我非常非常爱你。”

说到这儿,两人都在抽鼻子。

“阿让,为什么问我这个?你是想说——”

“不是。”

可惜不是。如果有一个像马克斯一样的儿子和一个像“叛逆小姐”一样的女儿该有多好。这会很好,可以很好,应该很好。

佩尔杜觉得,他在阿列河流的眼泪,似乎清空了他心里更多的地方,他可以用芳香、爱抚、父亲的爱……以及凯瑟琳来填满那些最初的空隙,还可以挤进他对马克斯和库尼奥的喜爱以及如诗风景。他在悲伤的覆盖之下找到一个地方,在这里,情绪和快乐可以与柔情及领悟并存,这个领悟就是:他终究是可以被爱的。

他们经过中央运河抵达索恩河,在那里驶入暴风眼中。在第戎和里昂之间,勃艮第天低云暗,狂风呼啸,一道道闪电撕裂天空。

柴可夫斯基的钢琴协奏曲照亮“露露”阴暗的船舱,宛如吞噬约拿的鲸鱼腹中闪烁的火星[1]。马克斯的双脚坚定地撑着钢琴琴身,像变魔术般从琴键上倾泻而出民谣、华尔兹舞曲和谐谑曲,而船则在索恩河的风浪之巅横冲直撞。

佩尔杜从未听过这样的柴可夫斯基乐曲:有暴风雨的喇叭和小提琴伴奏,有引擎的呻吟抽吸声,还有木板的嘎吱声。风呼号着,击打脆弱不堪的甲板中段,想把船撞到岸上。书从书架上哗啦啦掉下来,林德格伦躺在一张用螺丝固定在地上的沙发下面,卡夫卡双耳低垂,通过扶手椅的衬垫裂缝,看着书籍四处滑动。

当佩尔杜沿着索恩河的支流塞耶河行驶时,眼前的景色让他联想到一间蒸汽翻腾的超大洗衣房。他可以闻到空气的味道——一种带电的味道。他可以闻到泛着泡沫的碧波的味道,他可以感觉船舵在自己起茧的双手中转动——他如此欣喜自己还活着。活在当下,活在此刻!

他甚至享受着这场五级风暴。

正当船在滚滚河浪中上下颠簸时,他用余光瞄到了那个女人。

她身着一件透明塑料雨衣,手持一把雨伞—是伦敦股票经纪人用那种,凝视远处被强风吹到低伏的芦苇。她举手向他们致意,然后拉开雨衣拉链(他简直不敢相信,但她真的这么做了),把雨衣一扔,转身敞开手臂,右手举着打开的伞。

接着,她像里约热内卢耶稣山山顶张开手臂的基督像一样,向后跌入汹涌的河水中。

“真他妈……”佩尔杜倒吸一口冷气,“萨尔瓦!有女人掉进河里了!”他大声呼叫,意大利人从厨房中冲出来。

“什么?喝?你喝什么了?”他大喊。佩尔杜却只是指着那具在翻腾水浪中沉浮的身体,还有那把雨伞。

那不勒斯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泡沫翻滚的河水,雨伞沉入水里消失不见。

库尼奥的牙齿咬得嘎嘎作响。

他抓起缆绳和救生圈。

“把船开近一点!”他发号施令。“马克斯!”他大声说,“别弹琴了!马上来……现在!”

佩尔杜奋力将书船向河岸驶去,库尼奥在栏杆旁站好,将绳子绑上救生圈,粗短的双腿撑在船舵上。接着,他用最大的力气将救生圈抛向水中的女人。他把绳子的另一端递给马克斯,后者的脸色惨白如纸。

“我抓住她时你就用力拉,像拉车的马一样用力,年轻人!”

库尼奥踢掉鞋子,一头扎入河中。一道道闪电撕裂天空。

马克斯与佩尔杜看着库尼奥游着自由泳,有力地翻过狂怒的波浪。

“该死,该死,该死!”马克斯用夹克衫的袖子包住双手,又一次抓紧了绳子。

佩尔杜“哐”的一声抛下了锚。驳船颠簸不定,像在洗衣机里一般被抛来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