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到了8月底,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变得健壮,皮带必须往里多扣几格,肱二头肌把衬衫袖口绷得紧紧的。

他穿衣时端详着镜中的自己,镜中人是与过去在巴黎时截然不同的男人,肌肤黝黑,结实高大,夹着银丝的黑发变长了,随意往后梳着。还有海盗似的胡须,没扣好扣子的褪色亚麻衬衫。他50岁了。

快51岁了。

佩尔杜走近镜子,因为日晒,他脸上多了些皱纹,也多了些笑纹。他猜有些雀斑不是雀斑,而是老人斑。但无所谓——他活着,这一点胜过一切。

太阳把他的身体变成健康发亮的棕色,让他的绿眼睛格外闪亮有神。他的老板MM认为他三天不刮胡子就很像贵族流氓,只是他的老花镜破坏了这个形象。

有个周六晚上,MM把他带到一边。生意冷清,新一波的度假游客刚刚抵达,夏末的愉悦让他们眼花缭乱,他们脑子里的事情太多了,不会来书店买书。一两周后他们会在回家之前来选购必买的明信片。

“那你呢?”MM问,“你最喜欢的书是什么味道?在这个邪恶的世界,哪本书是你的灵魂救赎?”她一面说,一面窃笑:她的女性朋友们觉得这位“书籍美食家”很有魅力,想知道更多有关他的事。

他在萨纳里从来不曾睡不着,他最喜欢的书尝起来应该像是撒了迷迭香的新鲜土豆——他与凯瑟琳共进的第一顿晚餐。

但哪本书是我的灵魂救赎呢?想到答案时,他差一点没忍住笑。

“书可以做许多事,但不能做所有的事。重要的事我们必须去经历,而不是去读。我必须……亲身体验我的书。”

MM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可惜,你的心对像我这样的女人视而不见。”

“对其他女人也一样,夫人。”

“对,这算是一种安慰。”她说,“一点点安慰。”

一到下午,暑气蒸腾,热到了危险的地步,佩尔杜会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只穿一条短裤,把湿毛巾盖在额头、胸口和脚上。露台的门开着,窗帘随着微风无精打采地摆动,打盹时,他任由热风轻抚他的身体。

回到自己身体中的感觉真好,感觉肉体恢复敏锐,重新活了过来。没有麻木、瘫软、荒置不用的感觉——身体不再是个敌人。佩尔杜习惯了用身体思考,如同他可以在灵魂里游荡,窥视每一个房间。

是的,悲伤继续活在他的胸口。伤痛来袭时,它收缩他的肺部,切断他的呼吸,宇宙消散为一条狭缝。但他已不再害怕,当悲伤来袭,他任它流过全身。

恐惧也会占据他的喉咙,不过如果他慢慢地、冷静地吐气,它占据的空间就会少一点儿。每一次呼吸,他都让恐惧变小一点儿,让它缩成一团。他想象着把它扔给小来,猫咪就与这团恐惧玩耍,把它逐出屋子。

喜悦在心窝跳舞,他由它跳。他想到萨米和库尼奥,还有马克斯好笑的信,里面有个名字越来越常出现:小维[1],拖拉机女孩。马克斯在吕贝龙追着酒红色拖拉机奔跑的画面浮现在他脑中,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多么令人惊喜,爱已经停留在佩尔杜的舌头上,尝起来有凯瑟琳喉咙深处的味道。

佩尔杜必须微笑。在这里,在南方的日光与温暖之下,另外几样东西也回来了:活力,感觉,渴望。

有些日子,他坐着眺望大海,或是坐在海港旁的墙上看书,单是太阳的暖意就足以让他充满舒适、迫切、不息的张力。在内心最深处,他的身体也逐渐摆脱悲伤。

过去20年他不曾与女人做爱,现在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渴望。

佩尔杜任由思绪飘到凯瑟琳身上。他仍然可以感觉到她在他双手之下的熟悉触觉——她的头发、她的肌肤和她的肌肉。他想象她大腿的触感,她的胸脯;她会如何看着他,喘息着;他们的肌肤和自我将如何相遇,腹部与腹部紧贴,喜悦与喜悦紧靠。他想象每一个细节。

“我回来了。”他低语。

他继续过他的日子,吃饭、游泳,卖书,用新洗衣机转动脏衣服。然后,就在一瞬间,内心有样东西往前走了一步。

它出其不意地来临,就在假期将要结束的时候,就在8月28日那天。

他正在吃午餐沙拉,想着该不该去慈悲圣母小教堂为曼侬点支蜡烛,还是像往常一样从波蒂索海水浴场游出海。但是突然之间,他察觉到内心的骚乱停息了,灼热的感觉也消失了,那些让眼睛泛起慌乱而失落的泪水的一切也终止了。

他站起来,急切地走到露台。可能吗?真的可能吗?或者这只是悲伤在迷惑他,准备随时再从前门冲进来?

他已经抵达灵魂苦难、悲伤而酸涩的谷底。他不停地挖啊挖,忽然间一道光从裂缝射入。他冲到屋里的餐具柜前,那里永远放着纸笔。他匆忙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