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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遭遇动荡气流而开始颠簸,我被晃醒过来,听见机长正在通报剩余的飞行时间。我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睛,确信自己听到了“星期五”的咆哮声和嗅鼻声,然而扩音系统里的声音却提醒着我,我此时已距离纽约的家有千里之遥。我不太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飞机上,不过这一点似乎并不重要,我现在只想能再多睡上一会儿……

我闭上眼睛,恍然间触到了一段朦胧的记忆。大概是因为飞行过程中的响动,令我回想起了自己坐在嘎吱作响的雷德福来尔拖车上,从崎岖山路上滑下去的经历。意识开始往前推移,回到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我又看到了那辆锈迹斑斑的红色小拖车上,我们姐弟四个一起挤在里头,瘦成皮包骨的四肢和光脚丫全抻到了外边。

我们笑了一路,叫了一路。玛拉·黛安尖利的嗓音越喊越高,棕色的长发不时飞到乔伊圆圆的小脸蛋上。突然,拖车撞上一块岩石,猛地改变了方向,大家全摔落下来,滚落在地上。有人被割伤了,有人擦破了皮,有人流血了,还有人在哭号。妈妈从拖车式房子里跑出来,把裙摆撩起来打了个结,露出平常从不外现的,一双修长而匀称的美腿。平时这样做是不被允许的。

飞机遇到对流气流再次开始颠簸,我的脑袋也跟着甩动起来,瞬间恢复了清醒。我紧贴椅背坐好,再次沉浸到回忆中。

记忆里玛拉·黛安站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指过来,一只手紧紧抓着膝盖。乔伊如同软塌塌的布娃娃,躺在水沟里头,像被烫到的小猫一样大声号哭,不过他圆滚滚的身上连一点刮擦也没有。

“都是你的错!是你出的主意!” 玛拉·黛安的声音僵硬而又尖利,如同终日叫个不停,似山林不得清静的灶巢鸟的叫声。“告密鸟”—我们一般是这样称呼它们的,因为它们总会发出“tee-cher,tee-cher”①的叫声。我讨厌这种声音—不论是灶巢鸟的,还是玛拉·黛安的声音—很少会有例外的时候。玛拉·黛安和我是死对头,不管干什么,都一定会争执不休。我们姐弟四个人,年龄上正好是两岁为一隔,为了争取个人空间,相互排斥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不过尤以玛拉·黛安和我争得最为严重。

拖车撞翻之后,我最担心的就是乔伊。他比较特别,是个男孩子,而且从我记事以来,照顾家里最小的孩子就一直是我的责任。我的母亲也是直到最近,才开始重新关注我们。

妈妈经过摔伤膝盖的玛拉·黛安面前,径直跑到了乔伊身边。科拉尔·瑞贝卡面部朝下倒在地上,只能看见一头浓密的白金色鬈发,她那不寻常的名字便是因此而得来的。她连哼都没哼一下,明明只有三岁半,却能平静地翻过身,坐起来,开始检查身上的伤口。她不喜欢别人将注意力放到她身上。然而这是个大难题,她那特殊的发色使她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起别人的注目。

“这全都怪你!” 玛拉·黛安又喊了一遍,急着指出应该为此受到责罚的人选。

“这不是任何人的过错。”妈妈把约瑟夫·约翰从水沟里抱起,前前后后地检查完毕,这才转身面向我们,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乔伊身上什么伤痕也没有。他飞出去撞上地面之前,并没有碰到什么障碍物,而且他体重比较轻,根据空气动力学原理,比我们其他人都更为轻巧。

空气动力学原理这个词,是我上周在图瓦什小学三年级的课堂上刚刚学到的。我们当时正在学习阿波罗登月计划。我怎么也不敢相信,竟有人在我出生许多年以前,就早已踏上了月球表面。站在北卡罗来纳州的高山上,月亮看起来明明很小很小。

“走吧,赶紧回家洗洗干净。大家都平安无事吧。”妈妈把乔伊抱起,伸手去牵玛拉·黛安,眼神柔和而令人安心。过了这么多年,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她是那么温柔,对不好的事情总是只字不提,好让爸爸能安心去干草地干活、去山林里狩猎,或者去别的地方打工……或者任何适合男人干的工作。在莱恩山丘圣徒兄弟会里,教堂执事的儿子可不是随便干什么都行的。不知为什么,我总会因为祖父拥有这一特殊地位,而感到莫名的骄傲。

同样,我也会因为母亲的美貌,她那浓密的黑发和明亮的双眸而感到骄傲。她的美貌已在私下里传开了,尽管这一类对话内容是受到限制的,因为他们觉得,美貌只是女人用来诱使男人走向罪恶的手段。正如我妈妈曾经诱惑了我的爸爸。他娶了一个兄弟会成员以外的女人为妻,人们对此都颇有意见,至于执事一职,想必也不会落到他身上了。直到妈妈后来加入教会,他们的结合才勉强被人们所接纳,但有一件事情一直十分明确:这段婚姻始终都是不洁的,正如她本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