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一九七四年秋天,琳茜回到学校上学时,大家都知道她不仅有个遭到谋杀的姐姐,还有个“精神失常”“疯疯癫癫”的爸爸。众人对爸爸的传言最令她伤心,因为她知道这不是事实。

刚开学的几个星期,琳茜和塞缪尔听到了各种各样的谣言,它们在一排排的学生储物柜间流传,像锲而不舍的毒蛇一样紧跟着他们。布莱恩·纳尔逊和克拉丽莎也在这场风暴中扮演了关键的角色,那年他们刚好升入了高中,在费尔法克斯,两人仍然形影不离,到处散布那天晚上在玉米地里发生的事情。他们贬低爸爸,借此彰显自己有多酷,利用这个机会出风头。

雷和露丝有天经过玻璃墙边,墙外是露天休息区,旁边有排假石头,大家眼中的坏学生通常喜欢坐在这里。雷和露丝看到布莱恩坐在假石头上,讲得唾沫横飞。那年,布莱恩从原本紧张兮兮的“稻草人”,变成了众人眼中雄赳赳、气昂昂的男子汉,克拉丽莎对他又爱又怕,终于傻笑着敞开了自己的禁地,和他上了床。不管人生多么无常,我所认识的每个人都在长大。

那年巴克利上了幼儿园,一上学就迷上了他的老师寇伊科小姐。寇伊科小姐带他去上洗手间,或是跟他讲解家庭作业时,总是温柔地拉着他的小手,她的魔力着实令人无法抗拒。由于老师的宠爱,弟弟得到了一些特权,寇伊科小姐经常多给他一块饼干,或是给他一个比较柔软的坐垫。弟弟感觉高高在上,但班上的小朋友都疏远他。在小孩子的团体中,他本来只是一个普通孩子,但我的死却使他与众不同。

塞缪尔每天陪琳茜走路回家,然后沿着大马路,竖起拇指搭便车到霍尔的修车厂。他希望霍尔的哥们儿能认出他,载他一程,也经常搭上各式各样拼装起来的摩托车和卡车。到达目的地之后,霍尔会帮车主好好检查一下车子。

那一阵子,塞缪尔都没有进我们家。事实上,除了家人之外,那段时间没有任何人进出我家大门。爸爸直到十月才能起来走动,医生说他的右腿会一直有点僵硬,但如果他多做运动、多伸展筋骨的话,应该不成大碍。“除了跑垒之外,其他都没问题。”手术过后的那天早晨,医生对爸爸说。爸爸清醒过来时,看到琳茜坐在他身旁,妈妈则站在窗边凝视着停车场。

巴克利在学校饱受寇伊科小姐的宠爱,在家里更是填补爸爸心灵空缺的小天使,他不停地问什么是“人造膝盖”,爸爸也和颜悦色地回答。

“人造膝盖来自外太空,”爸爸说,“航天员会带回一些月球的碎片,然后打造成更小的片片,拿来做像人造膝盖之类的东西。”

“哇,”巴克利咧嘴一笑,“能让奈特看一眼吗?”

“快了,巴克利,快了。”爸爸说,但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暗淡。

巴克利一五一十地把学校的事情或是爸爸说的话告诉妈妈,他说“爸爸的膝盖是月球碎片做的”,或者“寇伊科小姐说我的画画得很好”,妈妈听了总是点点头。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把红萝卜和芹菜切成大小适中的块,清洗保温壶和午餐盒。琳茜说她够大的了,不愿意带午餐盒上学,妈妈就用一种蜡纸做的纸袋帮琳茜装三明治,这样女儿的午餐就不会渗出来,也不会弄脏衣服。虽然只是一些小事,但妈妈发觉这类琐事真的能让自己开心。她像以前一样按时洗衣服、折衣服,该熨衣服就熨,不该熨的就铺平挂在衣架上;她不时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从车里找到点小玩意儿,整理床上摆着的湿毛巾。她依然每天早上铺床,把床单四角塞进去,拍松枕头,把床上的毛绒玩具摆正,拉开百叶窗透透光。

巴克利喊着找妈妈时,她总是在心里权衡:先专心听巴克利说话,然后就可以暂时不想这个家,好好想想赖恩。

到了十一月,爸爸已能蹒跚地走动,也就是他所谓的“敏捷地跳来跳去”。巴克利吵着要一起玩时,他经常扭曲着身子跳动,姿势相当奇怪。但只要能逗儿子开心,要他做什么都可以,也不管妈妈或是其他人看了觉得如何。除了巴克利之外,每个人都知道我死了快一周年了。

秋意渐浓,空气冷冽而清新,爸爸时常和巴克利带着“假日”在围着篱笆的后院玩耍。爸爸坐在一把旧铁椅上,伤脚前伸,把脚轻轻搭在一个擦鞋器上,那是外婆在马里兰州的一个古董店买的,式样相当花哨。

巴克利把吱吱作响的玩具牛丢到空中,“假日”赶忙跑过去捡,“假日”猛然把巴克利撞倒在地,用鼻子顶着小主人,还用粉红色的舌头猛舔小主人的脸。看到五岁小儿子精力充沛的模样,爸爸也乐在其中。但他心中依然笼罩着阴影,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说不定也会在某天被人从他身边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