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4/5页)
汉娜轻轻地推回他的手。“没关系,爸爸。我们很好。”她说。
“你们当然可以。但是现在你们有了孩子……”
她把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臂上。“真的。谢谢您的好意,可是我们自己可以的。您常来看看。”
他微笑着亲吻了孩子的前额,也亲了他的女儿。“谢谢你,汉娜。”他几乎是喃喃自语地说,“艾伦一定会保佑她的外孙女的。我——我很想你。”
仪式后的一个星期时间里,给孩子的礼物不断地从珀斯、悉尼或是更远的地方运送过来。一张婴儿床,一口红木五斗柜,还有孩子的衣服、帽子、洗澡的东西。塞普蒂默斯·波茨的外孙女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
“您的丈夫已安然长眠,上帝一定会庇佑他。”因为这样的一封来信,汉娜为死亡哀悼,也为重生祈祷。上帝夺走了她的丈夫,但拯救了她的女儿。她哭泣,并不只是因为感到悲伤,她记忆中的那一天让她觉得羞耻。
对于有些事情,镇上的人总是避而不谈。这是一个很小的地方,人们心里都很清楚,有时候,忘记跟铭记一样重要。孩子们就这么长大,不知道他们父亲年轻时候干的混账事,也不知道自己的亲兄弟冠着别人的姓,生活在咫尺天涯。历史这件事,只要大家在结论上达成一致就行了。
人们用沉默麻痹自己的神经,掩盖一切耻辱,如此,生活才得以继续。那些从战场归来的男人只会说自己的战友牺牲得有多英勇,但也许在绝望中奄奄一息,痛苦地死去才是真实的故事。对外界来说,士兵们从来不去妓院,行为文明,也不会临阵脱逃。上战场对他们来说已经够残酷了。丈夫因此而失去理智,妻子则必须将家里的抵押金或厨房的刀具藏起来,她们悄无声息地做着这些事情,有时候,连对自己都无法承认。
所以,对于汉娜·伦费尔特来说,她失去了弗兰克,却无法对任何人倾诉。人们会说:“谴责那些人吗?——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只会渴望回归到帕特吉乌斯一派文明祥和的生活中去。但是,对汉娜来说,她会永远记得。
澳新军团日。酒吧里挤满了人——挤满了从战场上回来的人,挤满了在战争中失去兄弟的人,挤满了十年前从加里波利和索姆河战役幸存却依然没有从炮弹休克和毒气中恢复的老兵。吧台后,双硬币的赌博游戏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每年的这一天里,警察都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噢,见鬼!连警察也加入了赌博——曾经,他们也是那场战争中的一员。他们喝着苦啤,吵闹声越来越响,唱的歌也越来越粗鲁。他们有太多需要忘却的记忆。他们从战场回到这里,有些回到农场,有些回到办公桌前,有些回到讲台上,继续着他们原先的工作——他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着这该死的生活。他们喝得越多,就越难忘记,就越想揍人发泄情绪——来一场真正的男人之间的较量。该死的土耳其人,该死的德国人,该死的浑蛋。
弗兰克·伦费尔特是个好人,是镇上唯一讲德语的人,虽然他来自奥地利,但是,他是他们能找到的最接近敌人的人。所以,这一天的傍晚时分,当他们看到他和汉娜一起走在大街上时,他们用口哨吹起了行军歌。汉娜很紧张,走得跌跌撞撞。弗兰克立刻抱过格蕾丝,抓起搭在妻子手臂上的开衫包住孩子。他们埋着头,脚下的步子越走越快。
酒吧里的那些人发现这是个不错的娱乐,于是,他们拥上街头。其他酒吧里的人也都走了出来,其中有个人开始打弗兰克的帽子,给自己找乐子。
“噢,别烦我们,乔·拉弗蒂!”汉娜怒斥,“回酒吧去,别烦我们。”然后继续飞快地往前走。
“别烦我们!”乔尖声尖气地学汉娜说话。“该死的德国佬!你们都一样,都是懦夫!”他转向闹事的众人。“看看这两个人,还有他们漂亮的小娃娃。”他含混不清地说着。“大家都知道德国佬会吃孩子,他们把孩子活烤了来吃,他们是一群恶棍。”
“走开,不然我们叫警察了!”汉娜叫道,但随后她便僵住了,她看到了哈利·卡斯通警员和鲍勃·林奇警员,他们端着酒杯,站在旅馆的阳台上。透过他们上了蜡的胡须,她看到他们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突然,人群像是被点着了火。“伙计们,上啊,我们来跟德国佬好好玩玩!”然后是接连不断的吼声:“让我们来拯救这个孩子,别让她被吃了。”一群酒鬼追在弗兰克和汉娜身后,汉娜的紧身衣勒得她无法正常呼吸,她渐渐地落在后面,大声喊着:“格蕾丝,弗兰克。救格蕾丝!”他抱着孩子一路从街上跑到码头,才逃出了围困着他的人群。他沿着栈桥往前跑去,脚下是摇摇晃晃的木板,他的心怦怦跳着,杂乱无章,胳膊被风吹得生疼。他跳上他看见的第一艘划艇,划出海去,划向安全。只有等那些人从酒醉中清醒过来,事情才会平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