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4/4页)

对汉娜来说,格蕾丝回来后的这几周比当初失去他们后的几周更让她感到痛苦,因为,那些长久以来她不愿接受的现实,如今她再也无法逃避。很多年过去了,弗兰克真的已经死了,女儿也不完全属于她了,那些失去的年华再也无法追回。格蕾丝的生活里没有她,她为此感到羞愧,因为她觉得背叛,被一个婴儿背叛。

汉娜想起了比利·韦希特的妻子。她一度以为自己的丈夫在索姆河战役中牺牲了,所以当他回来时,她是多么狂喜,最后却慢慢变成了绝望。比利在战场上中了毒气,回到妻子身边的时候,已经完全像一个陌生人,没有生气。如此挣扎了五年,一天清晨,水池里的水结成了厚厚的冰,牛棚里,比利的妻子站在一个倒置的挤奶桶上,上吊自杀了。比利的手抖得握不住刀,是她的孩子们割断了绳子将她的尸体放了下来。

汉娜祈祷着,祈祷上帝赐予她耐心、力量、理解。每天早晨,她都会恳求上帝帮助她熬过这一天。

一天下午,她路过儿童房,听到里面有讲话的声音。她放缓脚步,蹑手蹑脚地走到半开的门边。她是如此兴奋,终于看到她的女儿在玩那些洋娃娃了——她曾千方百计让她和洋娃娃玩,她却怎么也不肯。现在,床罩上摆放着几件玩具。一个娃娃依然穿着它精美的蕾丝连衣裙,可是另一个娃娃的衣服被撕得只剩下一件背心和长灯笼裤。穿着裙子的娃娃的大腿上放着一只木头衣夹。“该吃饭了。”穿裙子的娃娃说,孩子端着小小的茶杯送向木衣夹,嘴里发出“吗呣,吗呣”的声音。“真是个乖孩子。现在该睡觉啦,小甜豆。晚安。”娃娃拿起衣夹在唇边亲了亲。“看,爸爸,”它接着说,“露西睡觉了。”娃娃精致的小手碰了碰那只衣夹。“晚安,露西,晚安,妈妈。”穿灯笼裤的娃娃说道,“现在我得去点灯了。太阳快下山了。”娃娃说完快步跑到了毯子底下。穿裙子的娃娃又说:“不要担心,露西。那个女巫抓不住你,我已经把她杀了。”

等汉娜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她已经冲进房间,一下子抢走那些娃娃。“够了,不要再玩这些愚蠢的游戏,听到没有?”她猛地一巴掌打在孩子的手上。孩子僵直着身子,可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汉娜。

愧疚和悔恨在一瞬间淹没了汉娜。“亲爱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她想到了医生的建议,“他们都走了,那些人都走了。他们做了坏事,不让你回家。他们现在都走了。”听她提到“家”这个词,格蕾丝一脸困惑,汉娜叹了口气。“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午餐时间,汉娜在厨房里抽泣着,为自己的爆发懊恼不已,而她的女儿又玩起了那个游戏,这次她用了三个木头衣夹。那天晚上,汉娜熬夜到很晚,剪裁、缝制。格蕾丝早上醒来的时候,枕边放了一个崭新的布娃娃——一个穿着围裙的小女孩,围裙上绣着“格蕾丝”几个字。

“妈,我实在忍不住不去想她怎么样了。”房子后面的屋檐下,伊莎贝尔和母亲一起坐在藤椅上,“露西一定很想我们,很想家。那可怜的小东西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亲爱的。我都知道。”她的母亲答道。

维奥莱特给她倒了一杯茶,放在她的大腿上。伊莎贝尔现在变得惨不忍睹——一双眼睛深深陷了进去,眼圈乌青;头发毫无光泽,干枯地打着结。

伊莎贝尔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是为了说服自己,她大声说了出来。“一个葬礼也没有……”

“你在说什么?”维奥莱特问。这些天,伊莎贝尔说的话大都没有意义。

“我失去的每一个人,他们就这么走了,什么也没有。也许有个葬礼就——我也不知道——就会改变一切。休在英格兰的墓地上还有张照片。阿尔菲只在纪念碑上留了个名字。我的前三个孩子,三个,妈妈——他们连一首赞美诗都没有过。现在——”她泪如雨下,“露西……”

维奥莱特曾经感到很庆幸,因为她从来不用给她的儿子们举行葬礼——葬礼会让儿子们战死的消息变成毋庸置疑的事实。举行葬礼就意味着她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的儿子们真的已经离开了人世,已经被埋葬了。那是一种背叛。如果没有葬礼,说不定,有一天他们还会溜进厨房问她今晚吃什么;说不定,他们还会嘲笑她,嘲笑她竟然会相信他们已经死了这种无稽之谈!

她斟酌着说:“亲爱的,露西没有死。”伊莎贝尔似乎不以为然。她皱了皱眉。“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亲爱的。我永远不会原谅那个人。”

“我以为他爱我,妈妈。他告诉我,对他来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可他却做了那么可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