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故事(第3/12页)

“你要不要和他结婚啊?”我的声音打破寂静。她知道我没睡着。我也知道她知道:“看你们的样子,早点结婚算了,也能安定下来。”

她“扑哧”一笑:“你的语气真像外婆。”

“你呢?”隔了一会儿她问我,“你有什么打算?”

“我还能有什么打算。”我当时还开不了口跟她说——我和穆成的事情,“我的学校也不算好,签到银行的工作已经不容易了,反正我也不喜欢大城市,我回家挺好的。”

她叹口气,笑了:“其实你从小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比我有主意得多。”

黑暗中,我翻了个身,起身拧开了床头灯,我想干脆坐起来,跟她好好聊聊,可是她就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陷入了熟睡中。她早已习惯了辛勤劳作一整天之后迅速地睡去。我很想念她,可是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太多话可说。屋外,那个男人接了一个电话,模糊地用我完全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然后站起身,拉开了冰箱门。异乡的孤独就在那一瞬间淹没了我,我恨不能钻到冰箱里去跟那些食物饮料睡在一起。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她,既然外婆去世的时候,把我们一起度过童年的那套老房子留给了她,那么她为什么不能回家来。她一直都是外婆更牵挂的那个孩子。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她,是否爱那个睡在隔壁的中餐馆老板,是否像当年爱潘勇一样爱他。

红旗剧场最后的夏天,就像一次深沉的睡眠那么短。好像是一夜之间,“红旗剧场”那四个大字就消失了,那栋沉默的灰色楼房变成了一个大工场,如同怪兽,整日咀嚼吞咽着电钻的声音,还有那些叮叮当当的敲击,以及,酷暑将近的黄昏街头那个穷途末路的太阳。剧场里曾经的木制椅子被拆下来,一把又一把地,堆在门外的人行道上。白色油漆刷出来的座位号似乎不那么适应明晃晃的室外光线。我和李瞳站在街的另一边,有些错愕地听着那些椅子之间的撞击声,那些清脆的声音的源头,基本都是连接座椅和靠背之间的那个活动的铁制合页。每当电影散场,人们纷纷起立,那些椅子在一秒钟之内活了过来,迅速地、凶狠地轻盈了起来,飞回到靠背上,像是遇上了节日。“南极城。”李瞳看着那簇新的,但是暗哑的三个大字,不无惊讶地说,“是一个新的电影院吗?”

几辆呼啸的“二八”自行车从我们眼前疾驰而过,集体捏闸的时候轮子在水泥地上发出凄厉的鸣叫。车上的那些男孩子笑着、骂着粗话,只一瞬间,地面上就凭空多出了好几个还在冒烟的烟头,就像动物圈了地盘。他们是小流氓。不过我们龙城人不这么讲。龙城话管他们叫“赖皮小子”。这五六个赖皮小子从他们陨石一样的自行车上跳下来,带着因为飞驰而奔腾起来的温度,在我们面前灼热地戛然而止。

其中有一个,把眼睛转向了我们。那一瞬间我下意识地转过脸,捏紧了李瞳的手,用一种看似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姐,咱们走吧。”后颈上却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火烫。可是李瞳却似没有反应,这时候,我听到了来自背后的声音。

“南极城不是电影院,小孩儿,是迪厅。”

“你说谁是小孩儿?”李瞳的声音里有种奇特的清澈。这让我大吃一惊,她怎么敢用这种挑衅的语气招惹他们呢?他们说不定会揍我们的。我见过一次,他们围着李瞳他们学校的一个男生,轻松地微笑着,从四个方向慢慢逼近他,毫不犹豫地踩着地上几滴新鲜的血。

“你连南极城是迪厅都不知道,还不是小孩儿吗?”他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好吧,我也承认,这个赖皮小子看上去,一点都不凶,并且,难以置信地顺眼,“小孩儿你是哪个学校的?”

“你又是哪个学校的?”李瞳抬起眼睛,一览无余地打量他。

“我?”他嘲讽地笑了,“要不我说你是小孩儿。我不上学了,我是混社会的,你懂吗?”言语间,掩饰不了地骄傲。他的那群朋友已经走出去了一段距离,三三两两地站在红旗剧场——不,站在南极城的台阶那里,冲他大声嚷:“你还走不走啦?×你妈。”

“×你妈!”他大声地、元气十足地喊回去,从刚刚的普通话,换成了龙城的腔调。然后他转过身子,以一个轻捷的姿态,冲着他们奔跑过去。

“等一下!”李瞳甩开了我的手,往上追了两步。于是他也停了下来,猝不及防地、明亮地转过了脸庞。

“十四中,开学上初三,李瞳。”我的姐姐说完这句话,就拉着我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龙城的夏日是凝固的,蠢蠢欲动的东西,只有我们鼓满了风的裙子。

“我叫潘勇——”那个声音追了上来,伴随着更远处那几个赖皮小子肆无忌惮的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