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往日
(1953年)
我常常收到青年诗人附上他们处女作的信。他们所用的意象和音律就是流行的几种形式,极少有人试试以其他方式写诗,几十年来没有一个青年诗人像四十年前罗伯特·瓦尔泽或特拉克尔年轻时那样,以自己固执的、独一无二的新面貌让我感到惊喜。当然,收到年轻人诗页的老人也已不再好奇、不再容易感动了,他一年收到上千首新诗,像个已吃得饱饱感到疲倦的客人,耐心地坐在饭桌上,而一道道的菜还在上。收到的诗中也有音调不错、结构完整、思想高尚的,几乎接近歌德,接近格奥格,接近里尔克。其他的则都是一式的幼稚无助:将一个散文句子分成好几行,每行两三个字,完全是一种图示法,艺术上谈不上什么,但对于作者思路所设的限制却比那些完美诗句少得多。在这些模仿的诗中我们常可看出被模仿的是哪位诗人,是哪一首诗。读着这样诗的老作家常会摇头感叹,不明白为什么年轻人会如此直接、如此幼稚地去模仿,他们怎么不知道人家一下子就能看出来龙去脉。他们不但从他们崇拜的诗人那儿借用了音律、语气、词汇,就连内容和情调也抄袭过来。我摇着头认定年轻人真是毫无所知、毫无顾虑,他们被好诗吸引,如此着迷,竟然将人家已写过的东西尽可能相似地再写一遍。
当老年人对年轻人的行为大摇其头的时候,他们一般都忘记自己年轻时是什么模样。当我一会儿带点同情、带点幽默,一会儿又有点不满地看着那许多的格奥格们、里尔克们和特拉克尔们时,我也是这样。不过,上了年岁的人有时也还能学。这是我近几日出乎意料地经历到的。
在阿德蕾的遗物中有一张小纸条,上面的一首诗显出我少年时代的笔迹,他们寄给我了。这是六十年前的事了,诗是我十六岁时写了送给我姐姐的。没有题目,诗句如下:
海浪复归平静,
岸上的鸟儿也都栖隐,
水妖弹起了竖琴,
小舟里的渔夫正凝神静听。
松树低垂着树枝,
风已把力气吹尽,
小镇漆黑一片,惟有山崖上
耸立着灯塔,孤孤伶伶。
远海上,船儿悠悠驶行,
载着满舱的财富宝藏,
多少颗怀乡的心
安息在雾气笼罩的船上。
此刻一切是那么平静,
可是不久风浪就要苏醒——
啊天主,请与流浪的人同在,
请做领我们越过夜的带路人!
读到自己的诗,我感到很惊愕。我曾经带着感触和诧异的心情读过多少少年人的诗,虽然我能够分辨它们形式上的优劣,我却无法身历其境地感受他们的天真和他们模仿的乐兴。现在,我自己少年时代写的诗就放在眼前,拿它与现在年轻人随便哪首诗相比的话,它至少也一样没有创意,没有自己的特色,也是学来的。今天的年轻人至少还从他们的崇拜者如格奥格、里尔克、罗尔克或本恩那儿努力学到一点儿表现上的风格,而我则循着艾兴多夫的路子走,他虽是个伟大而虔诚的诗人,却不讲究诗句的构造和措辞。我的诗整个儿借用他的东西,用他简单易学的格律,用他的景象和人物——水手、航行中的船只,用他虔诚的结尾。那时我从未见过航行中的船或雾中的大海和海洋的波涛,没有见过灯塔,没有听过水手的琴声,也不曾想过在夜晚祈求上帝保护漂泊的人。如果以同样的眼光来看不相识青少年的诗和我自己当时的诗,那么我的诗也完完全全是仿制品,既不真实,也没有创造性,可说是欺人之谈。我必须向无数青少年请求原谅,并且承认,我初时的写作和他们完全一样。把人家讲过的话再讲一遍,用滥的形式再拿来用,用别人的词汇,学人家的音调,诗写得不好,诗里面也没有真正的经历和自己的思想。拿着那首诗,我既羞愧,又难过。
但是,拿在我手上的毕竟并非仅仅是一首一文不值的诗。这诗带给我的不仅仅是羞愧和沮丧,它还给我带来其他更好的东西,带来心灵的波动,使我似乎又找到少年时的自己。光是纸张本身就充满魅力。它是一种相当牢固坚实的纸,带点浅红色,我立刻就认出它,我童年至少年时画画写字,除了不得已时用包装纸的边角料和信封的反面,经常用的便是这种纸了,它是当时店里最便宜的纸张,就是所谓的草稿纸,一分钱可以买两大对开张,那几年里,每当生日和圣诞节,我要的礼物单上总有它。越多越好,当我逐渐少画而多写时,我就更加节省着用纸。我总把它分成小张,各式各样的大小都分过了。我特别喜欢把它们做成小小的本子,自己用母亲的针线装订。在这种小本上写满故事或诗句,就是我送给朋友、母亲或姐姐的特殊礼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