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彼得(第2/3页)
最近几年,工作压力太大,他读书和写作的爱好受到不少限制,几乎就被窒息了。不过他对教育和戏剧的激情却始终十分活跃。对于舞台、对于将文学转化为可看可听的戏剧的炽热兴趣,与他热衷于教育和出版事业是一脉相承的,都是为了将美送到人间。
我们禀性相近,对世事看法一致,这是构成我们友谊的基础。我们都具有艺术家的敏感和固执,对独立性有强烈的要求,我们都从先人那里继承了严格讲求秩序和道德的习惯,即使在我们追求自由冲出约束之后,这种习惯仍然悄悄地却强有力地影响着我们。和每一种友谊一样,在我们的友谊里,除了共同点,还有相异处,正是这些相异之处每每触发我们对对方的兴趣和爱心。我们有不同的特性、爱好和习惯,彼此总想借此相互批评,彼此也正因此而互相吸引或感动。然而我们总是互相尊敬,彼此的批评总是友善而不过分。我们相识时,我是年长的一个,比他多走过一段路,他从小就读过我的书,战后,在他人生道路的关键时刻,当他徘徊于放弃和重新开始之间时,我是他最有力的支持。在我这方面,不但尊敬他是极富天赋的出版家和作家,更加尊敬他是受难者、是英雄,他比我以及我的任何一位朋友经历过更多可怕和敌意很深的事。
我的朋友彼得是众人爱戴的人,他有很强的吸引力,即使在无意间,魅力也照样散发。即使他情绪极差,我们恨不得责备他时,仍然不得不爱他。我特别喜欢他在我书房或阳台上工作的样子,纸张和印刷物,墨水笔和铅笔,一切都有条不紊放在桌上,他集中精力全神贯注地工作,像个希罗尼摩斯。这样的情景如果能够重现,那该有多好。
彼得去世后,我收到许多慰问信,来自朋友、同行、读者,其中最好的一封是鲁道夫·施罗德写的。我也收到许多报纸刊登的纪念文章,每一篇都充满赞语,称赞他是出色的出版家,是恐怖时代的受难者和斗争者。但是太少谈到他作为诗人和作家的成就,人们对此简直就是毫无所知!他的文学作品为数不多。我们这些作者和朋友,曾在他六十岁和六十五岁生日时分两次为他出版了《选集》,印刷精美,是非常好的礼物。但这两个集子是非卖品,印数也少,所以有些人没有见过。
幸好他听从我们的劝说,选出几篇最好最有文学性的作品在1957年结集出版了。当时我曾把那本可爱的小书送给好些人。那本书叫《孟德罗》,书名取自1944年底彼得作为政治犯被拘留期间开始写的一本小说,没有写完,只是断篇,但这讲述青年乡村教师彼得的一百页作品,比一些当代的名著和一些先锋派作品更优秀。这本珍贵的书还收了几篇散文,我认为那是经典性的散文,是应该收入教科书的,特别是《访客》和《苹果园》。我们这时代里没有人能写出比这更好的文章了。
当一个人的主要活动皆见诸公众时,要接近事实地总结他一生的成就并不难。而他所受的痛苦折磨则非常隐蔽,只有关爱的心能猜测感觉到几分。越大越深的痛苦他讲得越少。他以玩笑而超越的口气对亲近的朋友讲过一些事,比如他非常喜欢的柏林漂亮的家如何在轰炸中毁于一旦,还有他从集中营里逃出后漂流了多久才得以回来,这些是他经受过也已克服了的、不再为之用心的事。在希特勒地狱里的遭遇他怕提,也罕得一提,我们只能以爱他、与他一起受难的心情去想像。而他最后几年健康情况之糟是有目共睹的。
这还不够。备受爱戴又颇知保护自己权威的他,自“二战”起,多少年来一直过着没有舒适家庭、没有人照顾的日子,过着一种并非完全志愿的苦修生活,他生活在非常倔强的孤独中。这孤独和失落、这外在的归属感缺失与一内在的归属感缺失相呼应,有关此,我们只有在少数几次非常私人性的谈话中碰擦到一点。他经历过德国可怕的历史,夸夸其谈者口中的“伟大时代”、战争、战败、革命、野蛮行为、破坏,最后是重建,美军占领区里大家努力建设,颇有成果,他也参与建设,参与玩魔术,也颇有成果。然而,对这庙会里的勤劳、健忘、追逐名和利的作风,他蓝色的悲伤的眼睛一天比一天看得透,他早已不信他生活于其中的内在的真和世界的真了,他在这世上感觉不到温暖,觉得不舒服。这个如此热爱生命的人,这个为享受生命而生的人,最后或许更愿意死,死亡使他离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