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后的命运(第9/13页)

他的老同学老战友都从延安杀回来了,魏泽同,孙士祥,密加凡,闻黎智,陈约珥等等,几乎每个人都在军管委员会担负着重要的使命。更重要的是老领导钱瑛大姐,现在是武汉组织部部长。还有一个人也回来了,那就是罗明。他幼稚地认为,这些人都是清楚他历史的,那他找这些老朋友,应该很快就能恢复组织关系,并得到重要的工作岗位。于是他自信地去找了,却很快发现时移世易,世界的炎凉冷暖远非他的想象了。

钱瑛大姐很热情的说——你放心,你先去找一个工作,等局势稳定后,你不来找党,党也会去找你的。其它更多的老同学都是说——我们当然能证明以前的你,但是四川时期的事情,还是要等那边的组织来确认。毕竟社会复杂,叛党投敌甚至暗藏做匪谍的现象也很多,一切还是要按组织原则来处理。

大伯顿时陷入了深深的失望,他发现组织的嘴脸原来竟是这样的莫测。当年那些并肩战斗的朋友,似乎也都失去了旧日的纯情,甚至言语中不免视他为一个机会主义者——我们浴血奋战终于成功之日,你们这些在白区享福偷生的人,还想来分享胜利果实吗?更何况党内在天下底定之后,是要重新论资排辈分封建侯的。对于洁身自好的他来说,如果再去死乞白赖地寻求认同,那也确实是一件有伤自尊的事。

幸好他还有一技之长,幸好他的老同学孙士祥给他写了一封介绍信,证明他父亲是烈士,于是他得到了新社会的第一份职业——在武汉铁路局扶轮中学教政治课。而且根据他的水平,定了中教四级的工资待遇,每月85元。在那时,这也算不菲的了。

之后他又调到郑州铁路局,50年夏天又调回武汉一中、湖北省实验师范、武汉市教育局等等;最高职务当过教导主任。总之,新社会于他暂时尚未任何祸福,他也就——“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取东家种树书”——乐得苟且偷安了。党还会来找他吗?党还记得这个当年的民运学运精英吗?他基本不再期待了。

可是,他这样一个知识分子,真的能从此苟安吗?党当然还会来找他,却是以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于是1955年这个最初的凶年开始向他严峻地走来……

十六

共产党建国之后,大伯最初几年的生活应该还算是惬意的。这时他的大弟已工作,二弟是解放军团级干部,妹妹是志愿军文工团员,三弟四弟由他资助上学。三十多岁的他英俊成熟,潇洒迷人,是很多少女的追逐对象。这一时期,也可以说是他一生唯一略感幸福快乐的时期,他开始试着去遗忘王冰松,遗忘那一段沉重的初恋。

他大约换过几个女友,其中最让他动心的是一个白俄姑娘——这个十月革命之后流亡到中国的白俄贵族之后,有着高贵的教养和血统,相貌美丽自不待言。50年代苏联要求中国把这些白俄送回,这个女孩希望为他留下,但在最后的时刻,他还是放弃了。按他晚年对我所说——他每到真正要决定婚否之时,王冰松的影子又神奇地冒了出来。整个心灵的空间,都被这个魔幻般完美的女人占据,他没有办法能够去再爱别人。

一个女人究竟有怎样的魅力,可以在伤害了他多年之后,还令他如此痴迷——这是我多少年来的困惑。他既然如此爱着她,那为何不去再寻找、再试探解开当年的谜团呢?问题在于,抗战胜利之后,所有流亡者都归来故地,但是王冰松却没有归来,她突然消失在整个南方中国了。另外,以我对大伯的了解,他就是一个愿意默默爱着的人。天性浪漫的他,并未在意爱情的世俗结局,他觉得真正的爱情,不以能否相伴作为尺度来考虑。只要他还在爱着,他内心就在享受着其中的甜蜜与苦涩。很多时候,我们都认为他爱上的是一个幻象,都觉得他毫无希望的等待没有意义;但是他自己仍旧执迷其中,仿佛冥冥中有谁在提醒,他爱的那个人,也在经受和他一样的苦难,他不能独自去幸福。即使他们今生不再聚首,那他也要遥远地去分担她的孤独和折磨。现在看来,他爱上了爱情本身。

人生就是这样,如果你错过了某个机缘,也许你就错过了你的一生。1955年对他而言,似乎就是这样的一个命运分水岭。他在此前未婚,则预示着他在今生再难获得世俗的生活了。因为那一年,“反胡风运动”开始了。

这个运动似乎是建国后第一次针对知识分子的迫害——革命开始要吞噬自己的孩子们了。大伯不是胡风那个圈子的文人,尽管他和曾卓等人是朋友。但湖北是这个运动的重灾区,自然各界都要配合揪出几个分子。那时他在报纸上发表过几篇谈哲学的文章,教育局就组织专班发文批判,说他也是胡风集团的观点。年轻气盛的他不服,申诉到省教育厅,虽然到底没有把他打成胡风分子,但与官方的仇隙却是结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