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关于《流动的盛宴》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我才二十七岁,刚刚加入乔纳森·凯普出版社。成为出版海明威作品的出版社的一员令我无比自豪。我只见过他一次,那还是在我从事出版业之前的事。那次邂逅是在马拉加的斗牛场上,他和肯尼思·泰南在一起。泰南是个狂热的斗牛迷,有点不情愿地把我介绍给了海明威。这次会面尽管很短暂,却让我对他有了初步的了解。

在海明威去世大约一个月后,鲍勃·雷恩·霍华德(乔纳森·凯普出版社的共同创始人)在海明威的遗孀玛丽来访出版社时,介绍我与她结识。我们相处得很愉快。我的意思是,她看上去对我有好感。几天后,雷恩·霍华德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略带得意地宣布:玛丽挺喜欢我,邀请我到海明威在爱达荷州的家里做客。玛丽希望我能帮助她汇集“老爹”自杀之前一直在写的手稿。任务就是将海明威年轻时在法国写的文章和当时与他的朋友之间的书信整理成书。这些友人包括福特·马多克斯·福特、詹姆斯·乔伊斯、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当然,这些巨人当时还默默无闻。你可以想象,接到这项工作,我是多么兴奋!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我初来乍到凯普出版社,更是非同寻常。

一周后,我启程前往爱达荷州凯彻姆的海明威家。玛丽到小机场来接我。她戴着一顶很旧的斯泰森毡帽,围了一条方巾,开着一辆破旧的绿色敞篷凯迪拉克轿车。凯彻姆是西部的一个小地方。我们穿过凯彻姆,驶离公路,朝不远处的农场驶去。我坐在车里,看着玛丽,仿佛第一次见到她似的。她的脸上有不少皱纹,但微微泛着金色的短发和古铜色的肌肤让她看起来充满活力。显然,她年轻时很漂亮。不过,我相信,她的性格中始终有着坚韧的一面。

农场坐落于一个小盆地,四周包围着长满树木的小丘,风景宜人,只是缺少阳光。是幢巨大的木屋,这就是我未来六天要住的地方。我对这屋子没什么好感,不过相比于对完成工作的渴望,这也就无关紧要了。

我们整日埋首整理被海明威塞满了杂志和手稿的箱子,却没有找到任何提示他当初打算如何集文成册的东西。这虽然使我们的工作更加棘手,却也更值得期待,因为我们得自己选择文稿了。从第一天起,我们便忙于看手稿,并将稿子按我们判断的时间顺序摆放。时不时地,我们会看到关于同一件事有多个版本的手稿,于是挑出我们认为最好的一篇,以此为乐。每天我们都从早忙到晚。第三天是个例外,我们受邀去打猎。

出乎我意料,玛丽让我用老爹的猎枪。这可是个大家伙!我拿着枪,心里紧张极了。当我得知这次打猎的目标是鸽子,心里才放松些,因为我基本上是没有可能打中这些小家伙的。不过,回想起当年在空军服役时我的枪法还算不错,我还是开了几枪,只是这枪实在太沉。尽管空手而归,我仍然玩得很开心。休息一天之后,又有一个令人激动的线索。第二天我偶然发现老爹手写的一份名为《流动的盛宴》的待选文章清单。我认为用这做书名再好不过,玛丽也同意。这下,终于有了响亮的书名,我们为此深受鼓舞,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要将手稿集成一本与此书名相当的书。这些手稿都写得极好。海明威在一篇文章中描绘了1922年的时候巴黎一个女孩坐在咖啡馆里的样子,他的文字将读者带到了那个年代,亲眼看着那个女孩坐在那家咖啡馆的情景。一篇篇手稿描绘了一个个美妙的场景,然而要把这些场景有机地连成一个整体却不那么容易。海明威散文的魅力不断为人们所谈论,而《流动的盛宴》中就充满了这样的例证。

我记得,每天晚上的晚餐都是让人倒胃的牛排。我们总是单独待在一起,不过回想起来,两人之间的对话却是少之又少。我只记得自己尽力逗玛丽开心,这可是件难事。她看上去心情沮丧,这也可以理解。一天晚上,我们收到邀请去海明威私人医生家里做客。他和海明威的其他几个伙伴一起刚从加拿大回来,他们去那里猎石山羊。当天晚餐吃的肉味道很像鹿肉。这顿饭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微妙的一次。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没有海明威参加的情况下狩猎。宴会的主人身材高大魁梧。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海明威的密友,经常一起出门打猎。这个夜晚,大家愉快地享受着晚宴,而不是哀悼伟人之死。话题无可避免地围绕海明威的轶事展开。在医生家的晚宴上,玛丽和其他人一样,一边品尝红酒一边享用晚餐。而在自己家,她只喝威士忌。她常常从饭前几小时就开始喝酒,吃饭的时候也不停喝,一直到晚上。每天晚上她至少要喝一瓶,毫无疑问,她总是喝醉。我不能肯定,但我认为她是想和我上床的,尽管这是因为绝望而非欲望。在伦敦见到她时,她看上去不怎么开心,而如今她更陷入深深的哀伤之中,而且感到孤独寂寞。显然,在家里感受到的海明威之死带给她的伤痛比在其他地方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