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士(第2/2页)

按着手续听完了,又从架上取下一瓶药水,颜色红红的,叫少年立刻就吃,少年接过来吃了,坐在凳子上休息着,两眼视线集中在架上的小药瓶,由一个移向另一个,一一都看了一遍,再看别的。医学士又向中年人说:“药资先不用拿,晚上你再来我这里一次!若你少爷好了,才收钱哩!”说着露出有把握的样子。

停了一会儿,他俩去了。

一天看看要过去了,太阳渐渐向西方落下,天空里一片灰色,只有西边的天边上,还有几线落日的余晖,由云缝里射出,医学士点了灯,坐下看书,正在沉醉在甜蜜的幻想里,忽然有一种微飔般的思想之流,如电力似的,掠过他的脑海,不由地把书放下,两眼惊恐地向前直视着:“今天早晨,我仿佛记得那个老人要的是和,我怎么错给了他砒呢!给错药怎么办?”同时就发生了这种思想。

“管他去哩!事已至此,夫复何言?找了来再说。”他颠转念,也终安然。

一方面正在自慰着,一方面用手开抽屉,想看看老人递给的那张票子,不料刚拿到手里“这不是关了门的票子吗!”医学士不由喊出来,自悔了半天,惘然而已。

正在自悔着,忽然给一种急促的声浪打断了。“这还了得吗?……打官司……”接着就有个中年男人跨进来,满脸是汗,喘吁吁地,他一看,正是同他少爷看病的那个男人,“我们少爷已经死了……”一路嚷进来。

“怎么的?”

“我们少爷已经死了,这都是你这好先生治的!”

说着就上来抓医学士,医学士一看不妙,连忙用椅子阻止住那人的进路,那人也用手来抓椅子,两人相持了半天,椅子受不了他俩的力,忽然起了分析作用,医学士手里两只木腿,那人手里两条木棒,那人就借了他手里的木棒来打医学士,医学士早已越过柜台爬出来,那人也跟出来。这时,街上的人渐渐聚满了,来参观这次徒手战争,有几个好事的就争着问事的始末。

“今天早晨,”那人开始说,“我跟我们少爷上街,他大概受了点热。来叫这位医学士看,不料刚吃了他的药,不到晚上,我们少爷就死了。非打官司不行,这还了得……”

说着又扑医学士,经众人阻挡住,又说了些“人死不能复活徒争无益”一类的话,来劝解那人,那人碍着众人的面子,气火也就渐渐消了。后来医学士又暗暗托人说和,许那人几元银,叫他回家消差,那人绝不通过,说一会儿他家老爷就来,这桩祸事他担不起,结果,医学士多出几元钱,众人多说了几句话,那人允了,这场风波才算完结。此后不久,这件事便传布了全城。

几个月又过去了。

现在已经将近冬天,我好久没有经过医学士的门口。有一次我同我的朋友亚生君沿着南门外的城根,慢行着闲话,这个地方本是乞丐荟萃之所——映入眼帘的都是些破屋草舍,闯入嗅官的都是些不可说出的奇异刺脑的臭味,因为这个地方阳光尚且充足,所以我俩走得特别慢。

忽然从一个尤其低而破的屋里,走出一个少年,脸上的黑泥有两钱厚,右手里携着他所有的家产——两个茶碗,一个布包,里面穿着一件满补丁的灰棉袍,外面又罩上一片麻包,尤其使人注意的,就是他仍然是美国式分头,却不很光滑整齐了,慢慢由屋中踱出,我看了看他,也没怎么注意。

已经走过了一段,忽然我脑海里如电光似的一掠,我不禁喊出来:

“这不是医学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