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篇 生死场(第5/33页)
老马看着墙外的马不叫一声,也不响鼻子。小孩去拿柿子吃,柿子还不十分成熟,半青色的柿子,永远被人们摘取下来。
马静静地停在那里,连尾巴也不甩摆一下。也不去用嘴触一触石磙;就连眼睛它也不远看一下,同时它也不怕什么工做,工作起来的时候,它就安心去开始;一些绳索束上身时,它就跟住主人的鞭子。主人的鞭子很少落到它的皮骨,有时它过分疲惫而不能支持,行走过分缓慢;主人打了它,用鞭子,或是用别的什么,但是它并不暴跳,因为一切过去的年代规定了它。
麦穗在场上渐渐不成形了!
“来呀!在这儿拉一会马呀!平儿!”
“我不愿意和老马在一块,老马整天象睡着。”
平儿囊中带着柿子走到一边去吃,王婆怨怒着:
“好孩子呀!我管不好你,你还有爹哩!”
平儿没有理谁,走出场子,向着东边种着花的地端走去。他看着红花,吃着柿子走。
灰色的老幽灵暴怒了:“我去唤你的爹爹来管教你呀!”
她象一只灰色的大鸟走出场去。
清早的叶子们,树的叶子们,花的叶子们,闪着银珠了!太阳不着边际的圆轮在高粱棵的上端;左近的家屋在预备早饭了。
老马自己在滚压麦穗,勒带在嘴下拖着,它不偷食麦粒,它不走脱了轨,转过一个圈,再转过一个,绳子和皮条有次序的向它光皮的身子磨擦,老动物自己无声地动在那里。
种麦的人家,麦草堆得高涨起来了!福发家的草堆也涨过墙头。福发的女人吸起烟管。她是健壮而短小,烟管随意冒着烟;手中的耙子,不住地耙在平场。
侄儿打着鞭子行经在前面的林荫,静静悄悄地他唱着寂寞的歌声;她为歌声感动了!耙子快要停下来,歌声仍起在林端:
“昨晨落着毛毛雨,……小姑娘,披蓑衣……小姑娘,……去打鱼。”
二 菜圃
菜圃上寂寞的大红的西红柿,红着了。小姑娘们摘取着柿子,大红大红的柿子,盛满她们的筐篮;也有的在拔青萝卜,红萝卜。
金枝听着鞭子响,听着口哨响,她猛然站起来,提好她的筐子惊惊怕怕的走出菜圃。在菜田东边,柳条墙的那个地方停下,她听一听口笛渐渐远了!鞭子的响声与她隔离着了!她忍耐着等了一会,口笛婉转地从背后的方向透过来;她又将与他接近着了!菜田上一些女人望见她,远远的呼唤:
“你不来摘柿子,干什么站到那儿?”
她摇一摇她成双的辫子,她大声摆着手说:“我要回家了!”
姑娘假装着回家,绕过人家的篱墙,躲避一切菜田上的眼睛,朝向河湾去了。筐子挂在腕上,摇摇搭搭。口笛不住地在远方催逼她,仿佛她是一块被引的铁跟住了磁石。
静静的河湾有水湿的气味,男人等在那里。
迷迷荡荡的一些花穗颤在那里,背后的长茎草倒折了!不远的地方打柴的老人在割野草。他们受着惊扰了,发育完强的青年的汉子,带着姑娘,像猎犬带着捕捉物似的,又走下高粱地去。他手是在姑娘的衣裳下面展开着走。
吹口哨,响着鞭子,他觉得人间是温存而愉快。他的灵魂和肉体完全充实着,婶婶远远的望见他,走近一点,婶婶说:
“你和那个姑娘又遇见吗?她真是个好姑娘。……唉……唉!”
婶婶象是烦躁一般紧紧靠住篱墙。侄儿向她说:
“婶娘你唉唉什么呢?我要娶她哩!”
“唉……唉……”
婶婶完全悲伤下去,她说:
“等你娶过来,她会变样,她不和原来一样,她的脸是青白色;你也再不把她放在心上,你会打骂她呀!男人们心上放着女人,也就是你这样的年纪吧!”
婶婶表示出她的伤感,用手按住胸膛,她防止着心脏起什么变化,她又说:
“那姑娘我想该有了孩子吧?你要娶她,就快些娶她。”
侄儿回答:“她娘还不知道哩!要寻一个做媒的人。”
牵着一条牛,福发回来。婶婶望见了,她急旋着走回院中,假意收拾柴栏。叔叔到井边给牛喝水,他又拉着牛走了!婶婶好象小鼠一般又抬起头来,又和侄儿讲话:
“成业,我对你告诉吧!年青的时候,姑娘的时候,我也到河边去钓鱼,九月里落着毛毛雨的早晨,我披着蓑衣坐在河沿,没有想到,我也不愿意那样;我知道给男人做老婆是坏事,可是你叔叔,他从河沿把我拉到马房去,在马房里,我什么都完啦!可是我心也不害怕,我欢喜给你叔叔做老婆。这时节你看,我怕男人,男人和石块一般硬,叫我不敢触一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