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篇 生死场(第6/33页)

“你总是唱什么‘落着毛毛雨,披蓑衣去打鱼……’我再也不愿听这曲子,年青人什么也不可靠,你叔叔也唱这曲子哩!这时他再也不想从前了!那和死过的树一样不能再活。”

年青的男人不愿意听婶婶的话,转走到屋里,去喝一点酒。他为着酒,大胆把一切告诉了叔叔。福发起初只是摇头,后来慢慢的问着:

“那姑娘是十七岁吗?你是二十岁。小姑娘到咱们家里,会做什么活计?”

争夺着一般的,成业说:

“她长得好看哩!她有一双亮油油的黑辫子。什么活计她也能做,很有气力呢!”

成业的一些话,叔叔觉得他是喝醉了,往下叔叔没有说什么,坐在那里沉思过一会,他笑着望着他的女人。

“啊呀……我们从前也是这样哩!你忘记吗?那些事情,你忘记了吧!……哈……哈,有趣的呢,回想年青真有趣的哩。”

女人过去拉着福发的臂,去抚媚他。但是没有动,她感到男人的笑脸不是从前的笑脸,她心中被他无数生气的面孔充塞住,她没有动,她笑一下赶忙又把笑脸收了回去。她怕笑得时间长,会要挨骂。男人叫把酒杯拿过去,女人听了这话,听了命令一般把杯子拿给他。于是丈夫也昏沉的睡在炕上。

女人悄悄地蹑着脚走出了,停在门边,她听着纸窗在耳边鸣,她完全无力,完全灰色下去。场院前,蜻蜓们闹着向日葵的花。但这与年青的妇人绝对隔碍着。

纸窗渐渐的发白,渐渐可以分辨出窗棂来了!进过高粱地的姑娘一边幻想着一边哭,她是那样的低声,还不如窗纸的鸣响。

她的母亲翻转身时,哼着,有时也锉响牙齿。金枝怕要挨打,连忙在黑暗中把眼泪也拭得干净。老鼠一般地整夜好象睡在猫的尾巴下。通夜都是这样,每次母亲翻动时,象爆裂一般地,向自己的女孩的枕头的地方骂了一句:

“该死的!”

接着她便要吐痰,通夜是这样,她吐痰,可是她并不把痰吐到地上;她愿意把痰吐到女儿的脸上。这次转身她什么也没有吐,也没骂。可是清早,当女儿梳好头辫,要走上田的时候,她疯着一般夺下她的筐子:你还想摘柿子吗?金枝,你不像摘柿子吧?你把筐子都丢啦!我看你好象一点心肠也没有,打柴的人幸好是朱大爷,若是别人拾去还能找出来吗?若是别人拾得了筐子,名声也不能好听哩!福发的媳妇,不就是在河沿坏的事吗?全村就连孩子们也是传说。唉!……那是怎样的人呀?以后婆家也找不出去。她有了孩子,没法做了福发的老婆,她娘为这事羞死了似的,在村子里见人,都不能抬起头来。”

母亲看着金枝的脸色马上苍白起来,脸色变成那样脆弱。母亲以为女儿可怜了,但是她没晓得女儿的手从她自己的衣裳里边偷偷地按着肚子,金枝感到自己有了孩子一般恐怖。母亲说:

“你去吧!你可再别和小姑娘们到河沿去玩,记住,不许到河边去。”

母亲在门外看着姑娘走,她没立刻转回去,她停住在门前许多时间,眼望着姑娘加入田间的人群,母亲回到屋中一边烧饭,一边叹气,她体内象染着什么病患似的。

农家每天从田间回来才能吃早饭。金枝走回来时,母亲看见她手在按着肚子:

“你肚子疼吗?”

她被惊着了,手从衣裳里边抽出来,连忙摇着头:“肚子不疼。”

“有病吗?”

“没有病。”

于是她们吃饭。金枝什么也没有吃下去,只吃过粥饭就离开饭桌了!母亲自己收拾了桌子说:

“连一片白菜叶也没吃呢!你是病了吧?”

等金枝出门时,母亲呼唤着:

“回来,再多穿一件夹袄,你一定是着了寒,才肚子疼。”

母亲加一件衣服给她,并且又说:

“你不要上地吧?我去吧!”

金枝一面摇着头走了!披在肩上的母亲的小袄没有扣钮子,被风吹飘着。

金枝家的一片柿地,和一个院宇那样大的一片。走进柿地嗅到辣的气味,刺人而说不定是什么气味。柿秧最高的有两尺高,在枝间挂着金红色的果实。每棵,每棵挂着许多,也挂着绿色或是半绿色的一些。除了另一块柿地和金枝家的柿地接连着,左近全是菜田了!八月里人们忙着扒土豆;也有的砍着白菜,装好车子进城去卖。

二里半就是种菜田的人。麻面婆来回的搬着大头菜,送到地端的车子上。罗圈腿也是来回向地端跑着,有时他抱了两棵大形的圆白菜,走起来两臂象是架着两块石头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