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民老谭(第2/4页)
原来我那“教子”如我,青春早恋,被老师训诫和同学嘲讽,突然有些失常。原本是理科状元的他,坚决弃学,眼看高考在即,二老束手无策。等到我在北京安营扎寨了,老谭电话求我,说孩子休学一年,依然考上民院,入读之后又被网络迷途,坚决要求退学。他准备带孩子到北大校医那儿去治疗,希望我略助一臂。
我急忙将他父子迎来寒舍同住,孩子入院治疗,我则请老谭帮忙看稿编辑,顺便开支一份工资以便聊补困窘。六旬退休的老谭,工资几百元,老妻亦衰朽残年,依旧还在寒冷的菜市守着那些坛坛罐罐。老话说,落叶添薪仰古槐——我是深知他们一家的捉襟见肘的。可是,布衣之交的我们,杯水车薪的涓滴互助,又何能尽释寒门的重负?
我很多时候,只能说,他的苦难要么是命中注定,要么就是时代的造就。他在青春时代即被改写的命途,便像魔咒一样限定了他的后来。
四
很多时候,我想不清楚究竟该怎样来给老谭定位。几乎每一个县市小镇,都有一个或几个类似于老谭的人存在。他们熟知本地的人文掌故,埋首于故纸堆读写并传承着民间的道统。他们平生寒苦,不逐蜗名微利;白眼朝天,万事鸡虫,看穿了浮世的浅薄与功利,只是低调,仿佛卑微,而实则睥睨冠盖地活着。他们在漏雨深巷中坚守古礼,寒泉淡食甘之如饴,在世界的槛外、微醺的樽边独自冷笑,抑或歌哭……这就是贯穿千古中国的遗民。
老谭出生于1935年,3岁之时,抗日的武汉会战开始,省府败退鄂西深山。真正的乱世,正由每一个国民分担。他们家并非巴人之后,他的始祖是蒙古军官,元末被派往利川镇守南蛮。元朝覆灭之后,分驻僻野的蒙兵无法北归草原,只好在明初落业当地,他们祖上则归为谭峒安抚司所辖,因此改巴人姓氏为谭。
其后明清两朝,列祖有的当过总兵、知县,封过侯爷,但多数都是平民,于历史上无足轻重。老谭的父亲在光绪新政时,曾出任县衙吏员、警员,后辞职,在家和吏员叶松甫父女、仵作杨志清一起,悉心研习扬琴。其父是利川扬琴曲的首创人员之一,琴书自乐到民国,家道败落,但他却和秀才黄成绪一起创作了大量“扬琴曲子”(剧本)。可惜,这些剧本在“文革”中都被付之一炬。
乡间的乐者,自古都是师旷一辈人物的精神传承者,自命清高,不事经济,以身入衙门为耻。老谭的家训是“人生莫当官,当官必作冤。孝义要牢记,读书足吃穿”。他在新政初年便考上州一中,成绩名列前茅,却因体检而落第;而他的同学,则不乏清华北大者。他1957年便在省上报刊发表组诗,在当日的山中,可谓才俊风流。但是,未能上大学的他,则只好到硫黄厂打工。也许因为粗通化学,在养病中又被聘请到工艺厂研制肥皂。
也许正是散落在地方上的知识青年,声气相求的不多,才慢慢在他的身边聚集了几个同样爱读书议事的世家子弟。这几位因为家庭在土改中被毁,难免对新政颇多腹诽,有的甚至在当年参与过暴动和抵抗。当时光推进到1958年之时,整个国家已经在土改、清匪反霸、镇反、“三反五反”、“反胡风分子”等系列运动中,基本消灭了所有的异己分子,而山城利川还在“反右”。专政机关根据线报,很快便锁定了这些世家子弟(多是教书人),以及他们身边的老谭,是潜在的可能之敌。
于是,各种秘密侦查的方式开始运作,线民被派到老谭身边钓鱼。他们故意来宣说一些近乎反动的话,勾引这位年轻的乡村知识青年出笼。1957年,大饥荒渐至,但凡天良未泯的读书人,岂能真无怨言。他们跟着人家的言路,却落下了自己的话柄。23岁的老谭,完全无意地掉进了“反革命集团”案的陷阱。
五
四五个文学青年的所谓谋逆大案,完全凭空构陷。这种所谓侦破,仅为贪冒功赏而不顾草菅人命。即便三木之下,依旧无法索求一致的口供。因为,他们这些民国过来的遗少,即便对新政颇有微词,但确实不敢策划任何的反叛,更不要说所谓的“现行反革命”行动了。尤其是老谭,原本对新社会不乏感恩,家族也素无仇隙,所谓意见,也仅限于对某些干部的少许批评而已。
他们在利川的看守所脚镣手铐,一关就是三年。脚镣磨烂踝骨,脓血粘连钢铁,至今腿上犹有伤痕。最后酷刑之下,人人皆怀求死之心,而不得不承认任何莫须有的指控。但毕竟确不存在的阴谋和未经商量的供述,是难以完全落实判决的,他们就这样生不如死地渴望着早日走向断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