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游击:表哥的故事(第5/5页)

被重新确认华侨身份的母亲,和隔绝几十年的各国亲戚纷纷重新取得联系,成了最早一批报经中央同意而出国定居的老华侨。她暂时还不能带走任何一个子女,这个家,从此就有赖于我这位二表哥来撑持了。

80年代初的中国,个体户开始被允许。侨商世家的表哥,打小就跟随外婆和母亲,学会了祖传的牙医手艺。他翻检出那些封存的器械,开张了昆明第一家私人牙医诊所。个人的命运从来与国运相关,中国人致富,需要的不过是政府的松绑而已。很快他成了第一批万元户之一,但是一颗一颗牙齿上刮钱,究竟是太过辛苦。新兴的个体出租车,又让他敏锐地看见了商机。

第一批买车开出租的他,一时风光何其得意。那时有钱打车的人士很有限,敏锐的他专门到民航卖票的地方去守候客人。但那时的民航,买票竟然要开单位介绍信。他遂通过各种小恩小惠,掌握了走后门买票的特权。过路客商要买票就得找他,然后搭乘他的出租去机场,他只是赚他的车钱,但生意却有了保障。

一来二往,熟客渐多,他发现其中一伙北方人,总是神秘地来去,且总要将看似贵重的行李,寄存在他的车上。他是缅甸回来的人,自然深知黑道的一些话语。他预感到自己正被危险地利用,害怕日后被牵连祸端,于是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将疑情知会了警方。警方检查行李,发现大量毒品,于是设计抓捕,整整端掉了一个黑帮。

民航公安处和地方公安是两个系统,地方警察的破案抢功,却给民航警方一个巨大难堪。地方公安给予嘉奖的表哥,却被民航警局以投机倒卖机票的名义逮捕。那时的收审毫无章法,有的长达数年都难以定罪,也不释放。刑讯逼供向来是他们的家常便饭,所幸武功在身且多年混江湖的阅历,使得他坚不屈服,最后在省厅的干预下,他才得无罪释放。

世道险恶行路难,他那封存已久的出租车已然生锈,只好贱卖给他人,他又不得不开始谋求新的生路。他初中未毕业,天赋智商却文化不高,一生的打拼,靠的只是男人的血性和胆略。就这样跌跌撞撞,他也拉扯着整个家,走到了21世纪。

隔着整整半个世纪,我们哥儿俩才初次相逢。零落栖迟一杯酒,我们各自叙说各自的九死一生,桌上的两碗酒似乎都掀起了波澜。湖北天门刘氏家族的两支遗孑,在20世纪中国的命运,见证的正是一个时代的艰危和不堪。

六旬初过的他,霜鬓入秋,宠辱不惊地给我翻看残存的世家老照片,让我次第熟悉那些从未见过的亲人。这时的他,父母和小舅各自亡去;他照料了一生的哥哥,也已结束了他浑浑噩噩的卑贱生命。他的两个妹妹都已移民海外,妻子和女儿也都定居香港。这个华侨之家,终于回到了他们血脉中习惯的行商生涯。只有他,依旧独自出入于昆明,独自守着那最后一份家业。

他带着我穿行在他打小熟稔的深巷,指指点点说着当年的豪勇。他偶尔还会去拜访那些散落在云南各地的战友——这些零落卑微在底层的缅共游击队员,至今无人关怀他们无辜而潦倒的存在。我是在他的苍老回顾中,才知道这一场荒诞的共产主义运动的兴亡:那些国际主义战士的血,浇开的竟然是罂粟花的绚烂……

缅共在1980年正式成立由中央直属的毒品贸易机构,代号“8.19”。毒品成为其各种经费的唯一来源,他们建立的海洛因加工厂多达百家。缅共中高级干部,几乎全部卷入贩毒之中,所有高干领袖均从中谋利腐化。

1989年,彭家声在果敢兵变,宣布脱离缅共。之后,缅共“八一五”军区也宣告独立,该部多数领导是从中国援战的“知青”。缅共中央终于日暮途穷,领袖德钦巴登顶以及他的追随者,在中国的庇护下度过余生。

这一块被中国支持过的割据山寨,最终却将大量的毒品倾泻到中国。至今,那片山野依旧罂粟烂漫,表哥那一代的血液,依旧肥沃着他国的劲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