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里拉散记(第3/9页)

他本不嗜酒,也许见到几个还能勉强理解他的人,便不免多了兴致。那夜他与我推杯换盏,又不断地高唱藏族歌曲,最后被扎西扶了回去。他的妻子在昆明,他本可以在都市像许多“海龟”那样,做买办或者政府高参,混一个富贵荣华。他却回来了,在这样一个寂寞小城,默默地完成着自己良心的使命。我常想,有勇气不衣锦也还乡的人,是真正的高士。相形之下,我见出自己的小来。

夜里回到小城,大家谈兴犹浓,不忍散去,遂决定再到酒吧继续喝。

酒吧是藏式的,是伦布的妹妹开的,一个戴着眼镜的藏族姑娘——我很少看到她。恰好那天是伦布的生日,大家买来蛋糕又开始狂欢。伦布和扎西都是那种很腼腆的男人,我们这一伙则迹近土匪,但酒是一种燃料,对各个民族的男人皆有殊效。

我非常喜欢藏族歌舞,更欣赏他们随时想唱就唱的那种自然。扎西和伦布起舞开唱,然后又把歌词翻译给我们——

我喜欢白色上面再加一点儿白,

就像晶莹的雪山走过一只岩羊。

我喜欢绿色上面再加一点儿绿,

仿佛翡翠的松林落下一只鹦鹉。

我对藏族民歌的歌词情有独钟,是因为他们总有一些奇怪的想象和修辞。比如——当雄鹰飞过的时候/雪山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因为它那翅膀的阴影/曾经抚过了石头之上——这种民歌和我们汉地相比,明显具有现代诗歌的许多味道。

我们的歌声吸引来了一对藏族父子,他们衣衫褴褛、满面风尘,抱着弦子来要求为我们弹唱。他们来自遥远后藏的日喀则,一路行吟卖唱只为来转一转卡瓦格博神山。现在他们的心愿已了,要唱出回家的路费。

他们的歌声更为苍凉嘶哑,那个小男孩的嗓子发出某种奇怪的弹音,令我心酸不已。在藏地,你随时可以邂逅这样的朝圣者,他们用一生的积蓄,用漫长的时间,去千里万里地完成一桩你难以理解的心愿。面对这样的大地苍生,你无法不俯首低眉。

我们五个男人,分住三间房,其中必有一间多出一张床,正好可以安置财鱼。但问题是谁去当这个驴友,谁敢冒这个风险——要么独占春色,要么备受熬煎,这实在是个赌局,因为这不是可以事先和财鱼商量好的问题。

钱钟书先生描写过“甲板上的爱情”——从一个码头开始,到下一个码头结束,这或者是今天许多背包客暗怀的动机。但我们又与此不太相同,这是个天外来客,而且我们哥们儿之间又太熟悉。既难以高尚到让贤,又不会卑鄙到抢先,还不会平庸到互相比着坐一晚上,那该如何是好?财鱼已经随便拿着一个钥匙牌先走了,大家看着剩下的那一间房的钥匙发笑。

酒不能再喝了,明天还要赶路,大家开始讲黄段子营造气氛。范稳说:一个大车司机独自开车从德钦到香格里拉赶夜路——这是一条孤独危险的路,果然他就遇见一个藏族汉子拿枪横在路上。他只好下车给买路钱,可人家不要。他问要啥,人说把你那东西掏出来,他只好掏出;人说打个手铳,他只好费劲打出来。然后说可以走了吧?人说再来一次,没办法只好又来一次。人问爽吗?爽。人说那再来一次,他说哥,实在不行了,你把我杀了吧。这时,那劫匪吹一声口哨,从林中出来一个绝色美女。匪对司机客气说——你,把她带到香格里拉去,她是我妹妹。拜托你,我放心了……

大家大笑,好主意,可谁愿来扮演那个可怜的司机呢?

迪庆自治州仅辖三县——香格里拉、德钦和维西傈僳族自治县。茨中是个村子,属于德钦的雁门乡。去路完全沿着澜沧江走,柏油路面但不宽,弯多路险,几乎像在云中盘旋。稍有闪失,就会滚进悬崖下的急流。

我是开山路的老手,也曾经开过川藏北线,但仍被眼前的路吓得不敢往边上看。关键是江水滔滔,都是雪山下来的冰水,下去则是万劫不复。每年都有特大车祸,且都在其中十多公里的一段发生,一死几十人。按藏俗,每死一个,就在江边插一面白旗,有一阵子,那段路白幡飘摇,让所有的过客皆心惊胆寒。县领导也怕了,请来八方活佛念经作法,最后又在那段路修了13座白塔镇邪,这样一直到现在,才没再出车祸。

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不可解,我欣赏这样的官员——敢于承担政治风险,冒犯无神论的原则,尊重民俗,为苍生做点功德无量的善事。

茨中教堂的委托管理者吴贡底老人就坐在我们车上。他来县里办事,刚好可以带我们回村。他是个地道的农民,“文革”前在县里读过初中;因为信教,也因为出身富农,年轻时吃过许多苦头。90年代,政府落实部分宗教政策,拨款维修了教堂,由于昆明教区派不出神父,就委托他负责管理。无论政教两方,皆无任何经济补助;他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当然也自愿为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