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写作是情感焦虑的结果
——在香港城市大学的演讲
漂移与稳定
今天在这里发言,有个限定的题目内容,就是“漂移的城市与文学的进展”。关于漂移,我想对北岛来说比较贴切,他这大半生走过世界上太多的城市,似乎每年、每月都在漂移之中。从而,他不仅拥有了世界上漂移的城市,而且拥有了我们难以体会的漂移的内心。而我,和他恰恰相反,不是漂移,而是太过稳定。
我从小就渴望过一种云游天地那样的“漂移”生活,看安徒生童话时,渴望漂移到丹麦的王宫里走一走,在欧洲的王宫里住一些日子,像我儿时走亲戚一样。看《西游记》时,渴望如孙悟空一样,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到天宫中走走转转,顺手牵羊地,从玉帝的桌上拿走一个蟠桃、两块玉器。想尝一尝玉帝吃的桃子,到底和我们的农家毛桃,在味道上有什么不同。也许,果真吃了那蟠桃,就会长生不老,亦未可知。我曾经想,从天宫顺手拿来的一件玉器,哪怕是玉帝宫殿里最不值钱的一件,如扫桌子、扫床的刷子的玉把儿,或者蜡烛台灯的玉座儿,随便哪一样,卖掉就一定够我们全家吃穿不愁一辈子。就可以让我、我的父母和姐姐哥哥,再也不用下地劳动,不用整日间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分春夏秋冬,不分白天黑夜,无休无止,无所谓开始,也无所谓结束。
因此,我梦想漂移,梦想挪动,梦想到大的、现代化的城市里去。于是,我开始写作,开始把逃离土地当做我的人生目标。然而,在我写了30年的时候,在我差不多要50岁的时候,我还没有最终逃离土地。我的写作还离不开乡村和生我养我的那块土地。我还没有到过丹麦的王宫,也没有到过《西游记》中给我们描绘的那座开阔无比,又到处充满着宝器和玉光的天宫。现在,我不仅年龄已是50岁的中年,而且,身体不是太好,父亲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母亲也已70多岁,身体也不像城里人那样健健康康,70岁、80岁、90岁还照样每天早晨到公园里练剑和打太极拳。
现在,我已经认定,我不属于“漂移”,我只属于“稳定”。我的命运,只让我稳定,而不让我四处走动,梦想成真,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想拥有什么,就拥有什么。我不像北岛那样在全世界四处漂流,经多见广,同时因为这些,内心也跟着漂移苦痛和愁思。我不拥有这些漂移的世界,却拥有一个稳定的乡村,拥有一块在我心中贫瘠而又肥沃的、落后而又可以向往的文明,封闭、封建却可以望见现代化的许多繁荣和现代化的许多灾难场景的土地。那块土地是我写作的文学平台,也是我暸望世界的一块高台。站在那块土地上,我可以看见纽约、伦敦、巴黎和中国的香港、台湾、澳门,稍一低下头来,眼皮向下一眨,就看到了那块土地上的山川、河流、树木、庄稼和村落。在那块土地上,我扭头向左,是一望无际、靠天吃饭、旱涝不保的田地;我扭头向右,是埋着我的无数祖先和亲人的一片连着一片的坟地。向前,是活着的人们;向后,是死去的人们。当我的写作,稍稍感到枯竭之时,我坐一夜火车,回到那块土地上去,回到我老家那座乡村的宅院。白天吃着我母亲给我烧的我儿时爱吃的蒜汁面条;晚上,和我母亲睡在一个屋里,听她聊着5年前甚至10年都已经给我说过的乡村的男婚女嫁、生老病死;聊着左邻右舍谁家的儿子孝顺之至,谁家的儿媳大骂婆婆,如此等等,丰收歉收、锅碗瓢勺;讲这些乡村的鸡零狗碎、婆婆妈妈,直到天将亮时,鸡叫三遍或者五遍之后,我们母子才会在模糊中闭上眼睛,非常香甜地睡去。
有了这一夜的唠叨,就有了我一年、两年,三年五年的取之不竭的写作之源。回到北京之后,我恍然大悟,如佛教中的顿悟一般,刹那间明白了一条写作的真理。原来母亲告诉我那么多的事情,反反复复,喋喋不休,其实正是在告诉我这个真理。这个真理就是——我家乡的那个村落,就是整个的世界,就是一个完整的中国。我们村的村长,就是我们中国的国家领导人;我们村头那条已经几近干枯的河流,就是中国的黄河、长江,就是鸭绿江,就是西藏、青海的湖泊和瀑布;我们村后的荒坡、丘陵,就是世界第一高山喜马拉雅山;那条跑着山羊绵羊的野沟,就是中国的三峡,就是世界上的第一大峡谷。
事情没有那么复杂,也没有那么遥远。我那有着6000人口的故乡,其实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村长就是领导人;百姓就是平民;村民小组和村头的饭场,就是省、直辖市和大都市中的繁华广场。也许,我可以把小者说大,反之也就可以把大者化小。可以把世界浓缩进一个乡村,可以把国家的大人物转化成村落中的头头脑脑,可以把国家机密转化为农民茶余饭后的神神秘秘,可以把神圣的爱情变成河水中的鸳鸯戏鸣,可以把人间悲剧转化为乡村的男哭女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