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民族苦难与文学的空白

——在剑桥大学东方系的演讲

同学们、老师们:

今天我们的话题似乎大了些,大就大点吧;也许我说出的话会空些,那空些就空些吧。我说——每一个在人类数千年绵延的历史中能够生存下来的民族,都是一个伟大的民族,都是一个充满着苦难和挣扎的民族。

每一个民族的历史,都是一部苦难的史诗。

中华民族和世界上许许多多的民族一样,有着几千年灿烂的文明,但同时,也有着几千年为生存和发展抗争和挣扎的历史。苦难,如同一双无法脱去的鞋子,千百年来,日日夜夜,都穿在这个民族历史的脚上。遥远的历史,我所知不多,但中国的近代史,我略知一二。在中国的近代史中和英国人有关系的,在中国人的记忆中抹不去的就是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和鸦片战争,从那之后,中华民族就开始了上百年屈辱、苦难的历史。随之而来的是军阀混战、日军侵华、国共内战,直到1949年国民党撤退到台湾,中国共产党在大陆宣告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成立。

说到这里,我想到一个问题,就是无论是新中国,还是旧中国,中华民族的近代史、当代史,都和欧洲、和英国有着根源的联系。这次到英国来,谁都想不到,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那就是,我必须尽快到恩格斯的故居和马克思的墓地看一看。马克思和恩格斯,这两位已经被英国淡忘的人物,无论他们是你的恩人,还是你的仇人,我想我都应该去朝拜一下。因为他们的存在,因为他们的思想的传播,才有了今天的中国,才有了中华民族今天的历史,哪怕是一部苦难的历史。和上帝创造了人类,却并没有给人类送来和平与幸福一样,马克思列宁主义创造、建立了新的中国和新的中国思想,也没有像奉赠一本《共产党宣言》或《资本论》那样,简单地就奉赠我们以幸福和平的生活。自1949年之后,我们民族的历史,其实也可以说是一部动荡不安的历史。为了实现由马克思为我们规划的共产主义的宏伟目标,我们中国人,中国的人民,不断地革命、革命、再革命,斗争、斗争、再斗争。比如,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三反五反”,1957年的反“右”斗争,1958年开始的“大炼钢铁”、“赶英超美”、“跑步实现共产主义”,与随之而来的60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紧接着,就是10年浩劫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如此等等。为了革命,为了政权,1957年的反“右”斗争,有成千上万、不计其数的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赶进牛棚,劳动改造,悲惨死去。中国甘肃省酒泉县的大沙漠中,有一个地方叫夹边沟,是一个右派劳改农场,被赶到那儿劳动的右派有近3000名,几年后,活下来的人数还不到一半,其余一多半知识分子,都活活地饿死、累死在那里。为了实现共产主义,全国、全民族都大炼钢铁,我的家乡所有的树木全都伐光了,所有家庭的铁器,甚至包括锅、勺、铲子和大门与屋门上的铁环、铁扣、铁钉,都被取下来大炼钢铁回炉烧掉了。直到几年之前,我的家乡所有的路边上,都还残存着乡村炭窑、灰窑似的一人多高的“炼钢炉”——那是一段历史的记忆,也是一段灾难的见证。由此导致的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了不少人。这是人类巨大的灾难,是一个民族为实践一种主义交上的学费,为一种信仰而经历的苦难。接下来,更为深重的灾难,也已经向这个民族敞开了幽幽的大门——10年“文革”,10年浩劫,10年的苦难。外国人、中国人,没有经历过“文革”的,都将无法体会那场历史的巨难,就像说到底,我们无法真正体会前苏联的斯大林集权时期的大清洗一样。“文化大革命”对整个中国,对整个中华民族内心所造成的伤害,我想用一个比喻,可以或多或少地说清楚一些:那就是一只猛虎让一群绵羊都变成温顺圈养的兔子时,这群绵羊不仅都变成了温顺的兔子,还把自己的绵羊的灵魂,变成猛虎吃饱肚子后爪子下的玩具。

而今天,中国的改革开放,其任务之一,就是要让兔子重新变回到绵羊的位置上。兔子变回到绵羊也许容易,可让那些都已变形成为木制玩具的灵魂变回到活生生的精神和灵魂,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其难度之大,就像我们可以把一棵树木变成我们面前的桌子和椅子,但我们很难让桌子和椅子,重新变成一棵青枝绿叶的树木一样。

这就是一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的事情,是一个世界上最大的民族的生理和心理的苦难、生命和灵魂的苦难。可是面对这样的苦难,俄罗斯有《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有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有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拉丁美洲面对他们苦难动荡的民族历史,有《百年孤独》;美国有《根》;欧洲除了有《悲惨世界》、《九三年》那样的作品,还有另外一种面对民族、人类和人在苦难中新的描述,如《变形记》、《城堡》、《一九八四》、《鼠疫》等。后者从表面上看,似乎没有前者宽广和宏伟,但对人在历史和现实的苦难中被扭曲的记忆,却更为深刻和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