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订版自序(第2/2页)
我一向是不给读者回信的,只把那份情意积淀在心底,慢慢体味,这次是唯一的一次,而且肯定让那几个同学大为失望。屈指算来,那几个同学该大学毕业了吧,他们或许早就忘记了那次考试,也忘记了那封让他们很感到无趣的回信。
前些时接一个远方朋友的电话,说易中天先生在一本书中对《湮没的辉煌》很是推重云云,听得我一头雾水。我向来认为读书乃性情之事,无须追逐时尚,市面上风行的书一般不大买,也不大看,当然也无从知道易先生在书中说了些什么。朋友起初还以为我故作矜持,待知道我真的孤陋寡闻时,便说了易先生那本书的书名,叫我买来看看;然后又谆谆教导一番,说有人推重总是好事,何况是易先生这样能呼风唤雨的学术超男和大众情人呢?一时倒让我十分受用,下班后便径直去了书店,众里寻他千百度,竟然没有找到。一问,说卖完了。端的是洛阳纸贵。
后来还是那位朋友给我寄了一本。他是个细心人,书中凡与我有关的地方都用折页做了记号。五六处折页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一个远方朋友温热的关爱和虚荣。顺着最前面的折页翻开,在一个新的章节的开头,易先生说:
“前两天重读了夏坚勇先生《湮没的辉煌》一书……”
接下来是几句“推重”的话,可以想见易先生那种目光如炬、侃侃而论的风采。毋庸讳言,我当时有点感动,其原因并不在于易先生的名气以及他对我“气度”与“识见”的欣赏,而仅仅在于他是——“重读”,这两个字让我感到了自信和温暖。以我自作多情的理解,重读有如故人之间的寻找,其动机可以追溯到初次接触时相当不错的印象,古人所谓“最难风雨故人来”说的就是这种感动。在当下这个世风浮躁的时代,铜臭熏天,斯文扫地,读书已成了一种不合时宜的奢侈,人们都忙里偷闲地到电视、网络,以及各种“吧”里寻快活去了,这时候,有人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旧书来重读,那手势和身影便有了几分古典意味,青衫一袭,茶香几缕,连那窸窸窣窣的翻书声也是令人怀想的。
为了酬谢读者中这样的古典手势和身影,我答应了上海书店出版社,让他们把《湮没的辉煌》再做一次,换一副行头重出江湖。
重出江湖,修订是例行故事。捧读自己十多年前的作品,心情有点复杂,既有那种统帅阅师一般的顾盼自雄和陶醉,有时也难免脸红心跳,特别是几处信口开河洒狗血的地方,更令我无地自容。为此,我抽去了原书中的《童谣》和《文章太守》两篇,换上了自我感觉不错的《英雄赋》和《战争赋》。借用一句时髦的晚会用语:希望你能喜欢。
十年前我到上海签售那次,顺便去看望伯父,他当时九十二岁,一个退休的伙佚(解放后称为工友),每天吃带肥膘的红烧肉,喝低档白酒,但身体很好。他对我说:“人和人比,说到底最后就比谁多一口气。书也是。若干年以后,你这本书要是还有人看,你就赢了。”
我不知道“若干年”究竟是多少年,但我理解他的意思:无论人还是书,最大的对手只有时间。我不由得肃然起敬,人到了这把年纪,如果没有糊涂,就离哲学不远了。
现在,伯父一百零二岁了,仍然吃肉喝酒,身体也仍然很好。他生于清光绪三十一年春天,属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