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没的宫城(第6/9页)
皇上大概是不会再来了。
南京宫城的大门整整关闭了一百年,正德十五年,皇上终于来了。
来的自然是正德皇帝朱厚照,他是朱棣的六世孙。大概有愧于几代先人的脚头太懒、欠债太多,他在这里一住就是一年,并且在午朝门外导演了一场相当具有观赏价值的好戏。
中国历史上的皇帝,什么样德性的都有,好玩的也不少,但是像正德这样玩得出格,玩得豪爽阔大,玩得富于浪漫色彩的恐怕绝无仅有。他是皇上,富有四海,这份大家业足够他挥霍的。但皇上自有皇上的难处,那一套从头管到脚的封建礼法也实在令人不好受。正德的潇洒之处在于,他既充分张扬了家大业大手面阔绰的优势,又把那一套束缚自己的封建礼法看得如同儿戏。大约七八年前,我看过一本台湾作家高阳的历史小说《百花洲》,写的是唐伯虎在南昌宁王府的一段经历,也涉及正德,内容提要第一句这样写:“正德是个顽童。”说得很有意思。这位顽童虽贵为天子,却颇有几分真性情,他并不很看重自己的身份,也不大拿架子。且看《明良记》中的一段记载:
武宗在宫中,偶见黄葱,实气促之作声为戏。宦官遂以车载进御,葱价陡贵数月。
这种以黄葱或芦膜之类“实气促之作声”的儿戏,相当多的儿童都玩过。但作为皇帝来玩,且玩到“以车载进御,葱价陡贵数月”的程度,算不算有点出格呢?
这还只是在宫城内小玩玩。
要大玩就得走出宫城。他常常简装微服。一声不响,一个人一走了之。如果有什么人来劝阻,对不起,那就请他吃家伙——廷杖。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口外的宣府大同,据说那里的女人水色特好,这正对皇帝的口味,什么样的女人都像皮匠的针线逢着就上。京戏《游龙戏凤》所演的,就是他在宣府的一段艳遇。既然上了后世的舞台,可见是盖棺论定的了。戏中的那些调情场面自然意思不大,却有一段台词相当不错:正德说京城里的皇宫是“大圈圈里的小圈圈,小圈圈里的黄圈圈”,他一概住不惯——倒很有几分个性解放的味道。
现在,他到南京来了,带着一个从口外嫖来的叫“刘娘娘”的妓女。
正德这次南下,有一件很风光的事,不久前,宁王朱宸濠伪称奉太后密诏,在南昌起兵反叛。这场闹剧来得快去得也快,前后不过四十三天,赣南都御史王守仁只用三千人马,就把朱宸濠捉进了囚车。但正德却偏要小题大作,下诏御驾亲征,他是想借机到南方玩玩。大军刚出了京师,就已经得到了王守仁的捷报。正德怕搅了南游的好事,命令封锁消息,继续前进。一路上旌旗蔽日,翠华摇摇,十数万大军实际上成了皇上的仪仗队,这样的大排场真是少见。
凄清冷落的南京宫城立时冠盖如云,午门正中那锈迹斑斑的大门打开了,阳光喧嚣而入,铺满了苔藓阴湿的御道。六部的官员们翻箱倒柜,寻找自己的补服和朝笏。平日闲得无聊的太监忙得颠儿颠儿的:皇上要在这里导演一场“献俘阙下”的好戏哩。
那么,就拉开帷幕,轰轰烈烈地开场吧。
“献俘阙下”本来有一套固定的程式:俘虏从前门经千步廊、承天门、端门解至午门,沿路禁军森严、刀剑林立,呼喝之声如山鸣谷应,那种凛然至尊的威慑力令人不寒而栗。皇帝则在午门城楼上设御座,一面展示天威,亲自发落敌酋,一面嘉奖有功将士,这场面不消说是相当威武壮观的了。但正德还觉得不过瘾,他是大玩家,玩就要玩个刺激,而不仅仅满足于一幕走过场的仪式;他自己也应该走下城楼,做一个威风八面的参与者,而不仅仅是呆坐在城楼上审视裁判。于是,他设计了这样的场面:朱宸濠等一干叛臣从千步廊外押过来了,只见当今皇上戎装罩甲,立马于旗门之下,喝令将叛臣一律松绑,任他们满场奔逃,皇上则策马扬旗,指挥将士分兵合击,在惊天动地的金鼓和呐喊声中一举将其抓获。这样一铺排,自然精彩且绝伦矣。可正德兴犹未尽,又别出心裁,要移师玄武湖,把朱宸濠投之湖水,让自己亲自生擒活捉(那个倒霉鬼是在鄱阳湖中被俘的),因是日风浪太大,臣下再三劝阻,才不得不作罢。
尽管如此,午朝门前的这一幕活剧,从创意到表演,从排场到气氛,都玩得相当圆满。经国伟业,治平武功,竟如此轻松地演化为一场游戏,当今皇上总算让南都的臣僚们开了一回眼界。
明代的皇帝,大体上是麻布袋草布袋,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正德皇帝朱厚照这个时候,开国之初那种叱咤风云雄视高远的自信已经消磨得差不多了,内忧外患,危机四伏,整个王朝的架子虽没有倒,内囊却也空了。正德既然没有中兴振作的能耐,便只能借助于午朝门外这种虚张声势的表演,来作为自己脆弱的心理支撑,这实在算得上一个时代的气象。可以设想,在朱元璋和朱棣那个时代,对献俘大概是不会这么看重的,他们打了那么多的仗,有些仗甚至在中国战争史上都是很值得一提的。俘虏进京了,很好,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一道朱批便发落了。他们也不缺乏参与意识,一次又一次地亲征,骑着烈马,操着长戈,在血雨腥风的搏杀中展示自己的豪强和雄健,根本用不着在午朝门前来一番表演,那没有多大意思。因为他们有一种喷薄跃动的自信,而正德恰恰失却了自信。一座行将倾颓的舞台,一群底气不足、强打精神的演员,一幕纯粹属于表演性质的儿戏,这就是16 世纪中期的明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