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没的宫城(第8/9页)

真正站在南明政治舞台中心的是一群有骨气的文人,他们每个人的身边大抵还站着一位深明大义的青楼女子。在这里,他们的聚会超越了痴男怨女的小悲欢,呈示出慷慨嘹亮的主调。一辆辆马拉的青油包车或轿子在秦淮河畔的青楼前停下,晚明政治史上的一系列大情节也由此悲壮地展开。包车和轿子里走下侯朝宗、陈子龙、冒辟疆、方以智等复社名流,他们大抵披着那个时代的贵公子所流行的白袷春衫,极是倜傥潇洒。门楣下则迎出李香君、董小宛、柳如是等秦淮名妓,于是脂香粉腻,说剑谈兵,才子佳人的艳歌中流动着民族复兴的宏大主题。这中间,最为哀艳动人的莫过于《桃花扇》的故事。孔尚任真是大手笔,把一个天崩地解的时代浓缩于笙歌红裙之中。上上下下都在忙着卖国求荣,卖友求荣,卖身求荣,只有那椒兰红粉、烟花世界之中还保存着一腔未被污染的气节,这是多么深沉的悲哀。一般来说,在中国的古代社会中,女人面对的永远是男人,选择新主子还是旧主子,主要是士大夫的事情,即使国难当头,女人所感受的痛苦,一般还是以家难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李香君的不同“一般”,就在于她的爱憎具有更为广阔的时代和社会的内涵。“桃花扇底送南朝”,当一个青楼女子倒地撞头,血溅扇面时,这就不仅仅是对权贵的抗争,同时也撞响了南明小朝廷灭亡的丧钟。

弘光的预计大致不差,清兵说打过来就打过来了。不过人家没用得上怎么“打”,是堂而皇之地开进南都的。城门两侧跪满了迎降的南明显贵,当年朱元璋耗费了那么多的人力物力所筑的城墙,到这时纯粹成了一圈纸糊的摆设。而紧挨着朝阳门的大内宫城,这时也根本用不着担心防卫问题了,这一点似乎早在朱元璋的预料之中。当然,这位刚愎专横的老皇帝也有始料未及的:当年自己最不放心,因而也杀得最多的文人,在明王朝人去场空时,却成了送葬队伍中最为哀戚的一群。

清兵过了长江,很快就把明宫城丢在身后,又马不停蹄地向南征讨去了。据说迎降的南明官员为了拍马屁,曾请豫亲王多铎下榻于明宫城,被多铎以“僭越礼法”而拒绝。这里是皇权的象征,岂是可以随便住得的?他怕引起摄政王多尔衮的疑忌。因为清廷已经有了一座北京的宫城,不再需要宫城了。

那么,就把它冷落在一边,让它慢慢地圮毁湮灭吧。

过了差不多两百年,到了清咸丰二年的三月,随着凤仪门下的一声轰然巨响,又一个束着黄头巾的草头王进入了南京城,这位从广东来的私塾先生叫洪秀全。

现在轮到洪秀全站在钟山之巅来规划宫城了,在可供选择的方案中,明故宫无疑具有相当的竞争力,但洪秀全断然否决了这座没落的宫城,其原因恰恰是当年朱元璋所不屑考虑的:宫城位置太偏,不利于防卫。

历史似乎在磨道上蹒跚了五百年,又兜回到原来的地方。五百年后的洪秀全挥手之间否决了朱元璋的选择,在重提“防卫问题”的背后,朱元璋那种透着王霸之气的自信和进取意识早已成了历史的陈迹。

洪秀全是到南京来当皇帝的,站在这里,他看到的只有江南一隅的富庶繁华和城高池深,所谓经营八表以取天下的念头已经相当淡薄了。因此,他下令把新建的天王府深深地藏进京城的腹地,这样,他在金銮殿里可以清静些。

明故宫拆毁了,一座座当年由江淮工匠营造的崇宏巨殿,被一群来自广西湖南的农民闹哄哄地肢解,那些巨大的梁柱和石料被运往天王府工地,去构建一个新王朝的仪仗。龙吻依旧,鸱尾威严,只是廊柱上重新涂上了一层金粉。

但清静却从来不曾有过。几乎所有的攻防都围绕着天京而展开,奔腾湍急的农民战争巨流,一下子汇成了以天京为中心的回浪浅滩。定都以后,太平天国虽曾有过北伐、西征之举,但西征意在经略上游,屏障天京;而北伐则是以偏师孤悬险地,与其说是犁庭扫穴,不如说是以攻为守。造反而以战略保守为能事,这是令后人不能不为之扼腕叹息的。与此同时,六朝绮罗滋长了天朝内部的安富尊荣意识,随之而来的是人间天国的急剧封建化。忠王李秀成似乎比较清醒,面对清军潮涨潮落般的围攻,他曾多次提出放弃天京,以运动战经略东南的建议,所谓“陛下在外,犹能腾骞天际。若守危城,譬处笼中。”无疑是很有见地的。但是洪秀全已经尝到了坐在宫城里当皇帝的滋味,根本不愿再骑上战马颠儿颠儿地“运动”了,他已经失去了那种席卷千军的锐气。完蛋就完蛋吧,天京龙盘虎踞,足够守一阵子的,死了就埋在宫城下,好歹当了一回皇帝。但“清妖”却不肯让他入土为安,曾九的湘军进城后,洪秀全被掘尸焚灰,又和以火药,入炮轰散。然后一把火烧光了天王府。黄钟毁弃,天倾东南,大火七日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