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林悲风(第2/9页)

君王高卧,朝野噤声,大概只有读圣贤书才是不犯天条的。那么就读书吧。

万历三十二年九月九日,无锡东门苏家巷,顾宪成领着一班文化人走进了东林书院。

这场面也许不很醒目,特别是和午朝门前那经邦济国的大场面相比,更谈不上壮观。但历史将会证明,正是这座并不宽敞的小小书院,这群彬彬弱质的文化人,给柔靡委顿的晚明史平添了几分峻拔之姿和阳刚之气。

顾宪成已经五十五岁了。一个经历了宦海风涛的老人归隐故里,走进书院讲学,这样的归宿在由文人出仕的官僚中并不鲜见。一般来说,到了这时候,当事人的火气已打磨得差不多了,讲学与其说是一种造福桑梓的善举,不如说是一种消遣,至多也不过是一种仕途不得意的解脱。但顾宪成还没有修炼到这般境界,他是个使命感很强的人。万历十五年,他因为上疏得罪了朝廷,被贬谪到湖广桂阳州。南国的蛮荒烟瘴之地,历来是朝廷安置逐臣的所在。说起来令人惊栗,这些逐臣中有些甚至是中国文化史上的第一流人才。桂阳附近的永州是柳宗元生活过的地方,而苏东坡的晚年差不多有十六个年头是在岭南度过的。如今,顾宪成也来了,追循着先贤们生命的轨迹,他的心情比较复杂。青衫飘然,孤愤满胸,他在历史的大坐标上寻找人生的定位。他把自己的书斋命名为“愧轩”,含有高山仰止的自愧之意。但敢于把自己与柳宗元和苏东坡一流人物放在一起,又不能不说是一种自负。在那个天崩地坼的时代里,这种自负往往体现为仗义执言和力挽狂澜。那么就让他自负吧,甚好,从广西回京后,他担任了吏部文选司郎中。文选司郎中品级不高,但肩负的却是考察和选拔官员的重任。明代的官场中有一句说法:“堂官口,司官手。”可见司官的实权是很大的。这样一个权柄在握的文选司,主政的偏又是自负而使命感极强的顾宪成,其悲剧性的结局是可以想见的。万历二十二年,在会推阁臣中,他又得罪了朝廷,比他更自负的君王从烟榻上微微欠起身,御笔一点,顾宪成忤旨为民,回到了无锡张泾的老家。

张泾在无锡东北乡,如今,顾宪成故居的“端居堂”犹在,青石柱础上的楠木覆钟柱质和月梁间的飞云纹饰,都是典型的明代建筑风格。却不很高敞,可以想见当初那个卖豆腐起家的门庭并不十分富有。穿过门前的弄堂,步下石级码头就是泾水,这条宽不过数丈的小河是无锡到东北乡的主要通道。顾宪成中举入仕以后,停在这埠头的大小船只想必不会少,雕窗朱栏的画舫中夹着几条简陋的乌篷船,煞是闹猛。四面八方的官吏、文士、亲朋故旧在这里系好船缆,整一整衣冠拾级上岸。来客了,家人忙前忙后地一溜小跑,弄堂里的麻条石板上响得热烈而风雅。这响声一直在泾水上飘得很远,引得过往的艄公船娘倚舵停篙,向这座临河的宅院投以意味深长的一瞥,一边想象着当初这河房里的读书声和那副很有意思的对联。说的是某个夜晚,有一艘官船经过这里,受阻于风雨靠岸停泊。主人推窗看景,但闻风吹梧桐,雨打新篁,映衬着临河茅屋里的朗朗书声,不由得触景生情,随口吟出一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不想茅屋里书声稍息,即飞出一句下联:“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茅屋里深夜苦读的少年即顾宪成,而关于官船的主人则说法颇多,有陈阁老、陈御史、陈布政史等,总之不是等闲人物。接下来自然是陈阁老(或陈御史、陈布政史)慧眼识英才,顾宪成腾达有期。这是中国俗文化中的一种思维定势,大凡一个布衣寒士出息了,总会连带着不少传奇性的说法,这些说法又不外乎“寒窗苦读”和“得遇贵人”之类,至于这中间的真实程度,也就不去追究了。波光桨声中,小船已悠然远去,连同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和想象,一并溶入了如梦的烟水之中。

站在顾家门前的小石桥上,我很难想象,这条柔姿袅袅的泾水曾负载过那么多铁血男儿的聚会和气吞万里的抱负。当年顾宪成在东林书院讲学时,经常坐着小船回到张泾,就是从这条小河上来往的。这是一幅极富于软性美的水乡归舟图,小桥、流水、桂楫、晚钟,还有沿途那风情绰约的江南村镇,曾激发了多少文人学士的才思和遐想,多少华章文采从这里流进了中国文学的煌煌巨帙。但顾宪成倚在窗前,此刻想到的大约不是“急橹潮痕出,疏钟晚色生”那样的清词丽句,而是朝政、时事和民生疾苦,是经济天下的宏愿大志。四方学子慷慨纵横的议论犹在耳畔,忧时救世的紧迫感填满了胸襟,心情自不会那样恬淡闲适。张泾离无锡大约四十里,经常早出晚归,总有好一段时间要盘桓在这条水路上的。小船在一座座缺月弯弓的石桥和扑朔昏黄的渔火间行进,橹桨过处,搅起一道道轻波银涟,中国晚明史上的一系列大事就在这波涟中闪现出最初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