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林悲风(第3/9页)

现在,我们该随着顾宪成的小船驶进无锡东门水关,走进东林书院了。

中国的书院,大致始于初唐而盛于南宋,像朱熹、张縂、吕祖谦、王阳明这样一些大学者都与书院有着终身的联结。但在中国文化史上,无锡东门的这座书院却有着独特的光彩。东林书院与传统的聚徒式书院不同,它实际上是一个文人沙龙,这里的“丽泽堂”内有一幅“会约仪式”很有意思,好在行文并不古拗,且摘几章看看。

每会推一人为主,说“四书”一章。此外,有问则问,有商量则商量,凡在会中,各虚怀以听,即有所见,须俟两下讲论已毕,更端呈请,不必搀乱。

可见这沙龙里的学术气氛相当宽松,亦相当活跃。讲学、切磋、研讨、辩论,真正的群言堂。连首席讲师的交椅也是轮着坐的,并不定于一尊。

下面一章就更有意思了:

各郡同志临会,午饭四位一席,二荤二素。晚饭荤素共六色,酒数行。第三日之晚,每席加果四色、汤点一道。亦四位一席,酒不拘,意浃而止。

完全是“工作餐”的标准,即使第三天晚上的告别宴会(东林会讲每月一次,每次三日),也只是加几碟果品意思意思,并不铺张。酒可以喝一点,却不准闹,“意浃而止”,很实惠的。

一群文化人,在这种宽松活跃的氛围中,吃着“工作餐”,睡着硬板床,开始了他们悲壮的文化远征。这里不是遗老遗少们的“诗酒文会”,不是空谈心性的象牙之塔,也不是钻营苟且的名利之场。这里是一群血性男儿神圣的祭坛。在这里,他们讽议朝政,裁量人物,指陈时弊,在风雨飘摇中为一片明朗的天空而大声疾呼;他们躬行实践,高标独立,研究经世致用之学,于万马齐喑中开启了明清实学思潮的先河;他们还留心剖示地方事宜,以民生疾苦为忧,以乡井是非为念。万历三十六年,太湖流域遭遇特大水灾,洪涝被野,灾民流离,锦绣江南在淫雨中呻吟。东林学子忧心如焚,朗朗书声沉寂了,滂沱大波中流淌着一群文化人伤时忧世的泪水。顾宪成一面写信给巡抚江南的地方官周怀鲁,因周怀鲁比较体察民情,有“善政满江左”之誉,请他代呈灾情,上达朝廷,以便及时赈恤灾民,同时又致函同为东林党人的李三才,通报了“茫茫宇宙,已饥已溺”的灾情,信中说得很动情:

此非区区一人之意,实东南亿万生灵之所日夕嗷嗷,忍死而引颈者也,努力努力!此地财赋,当天下大半,干系甚大,救得此一方性命,茧丝保障,俱在其中,为国为民,一举而两得矣。

这封信几乎是蘸着泪水写成的。东林书院门前的那副对联或许已在漫天秋雨中凋零,但家国天下之事却时刻念念于怀,片纸尺牍背后凸现出的强烈的忧患意识,令人五内沸然。顾宪成已经罢官归里,既没有直接上书朝廷的资格,也没有部署赈灾的权势,君门万里,殿阙森严,一介寒儒,何以为力?他只能动用自己的人际关系来通融接济。他的声音或许很微弱,却贯注着巨大的人格力量。当京城的中枢大员们从奏章的附件中读到这些时,不知该作何感想。而那位在烟榻上已经躺了二十二年的皇帝是不是该欠起身,向江南大地看上几眼呢?

皇帝当然是要看的,而且那目光相当机警睿智,但关注的却不是那里疮痍满目、民不聊生的灾情,那没有什么了不起,中国这么大,每年总免不了有点水旱失调,区区小事,自有下人去处置,何用寡人劳神?他关注的是那里一座不大的书院,聚集着一群狂悖傲世的文化人。“当是时,士大夫抱道忤时者,率退居林野,闻风归附,学舍至不能容。”这么多文化人扎堆儿在一起干什么?很值得注意!更有甚者,一些学者竟从北京、湖广、云贵、闽浙等地千里趋附,他们乘着一叶扁舟,餐风宿露、颠沛荒野,历经一两个月赶到东林书院去赴会。似乎全中国的政治中心不是皇帝的金銮宝殿,而是东林的熙熙学馆;似乎全中国都在倾听一个削职司官的声音,这如何了得?既为书院,你们读书便读书得了,研习八股,穷章究句,那都是正经学问,读读读,直读成十三点二百五神经病痴呆症都无妨,竟敢讽议朝政,指陈时弊!朝政和时弊岂是由得你们指手画脚的?一定要指手画脚,那好,结党乱政,煽风点火,小集团俱乐部,这些现成的政治帽子随手就可以赏给你一顶。

皇帝的目光变得阴冷起来。

皇帝阴冷的目光,东林书院里的文化人并没有十分在意,他们太天真,也太自信。在他们看来,自己耿耿忠心可昭日月,之所以指手画脚,目的全在补天。即使有些话说得不怎么中听,也是为了让国家好起来。对于读书人来说,这是一种生命的自觉。况且,自唐宋以来,自由讲学的风气就一直很盛,当局一般也并不干预,有时还题词送匾以示褒奖。不客气的时候也有,例如南宋的“庆元党案”就是冲着岳麓书院和朱熹来的,但时间不长,很快就平反了,而且朱熹从此备受推崇,几乎到了和孔圣人比肩齐名的高度。又如元代,当局担心自由讲学会激发汉人的民族意识,对书院比较忌讳,但采取的手段也只是由官府委派山长,用“掺沙子”使书院官学化,并不曾横加禁毁。这些历朝历代的往事,东林同志记得很清,却偏偏忘记了自己生活在那个以严猛峻酷著称的朱明王朝。从朱元璋开始,历届圣主的目光从来就不曾慈祥过。书院是文化构建,毁书院,杀学人,终究不是什么圣德,因此这些事正史中不载。但翻开地方志,这座书院“毁于洪武某年”,那座书院“毁于永乐某年”,虽语焉不详,含糊其词,却不难闻到那股浓烈的血腥气。就在万历七年,张居正还迫害过讲学的文化人。张居正是改革家,对历史有大贡献的,但中国历代的改革家似乎无一不是铁腕,同样容不得别人指手画脚。常州龙城书院的学子们对张居正父丧夺情提出批评,张居正身为宰相,但宰相肚里不一定都能撑船,他马上以朝廷名义下诏将龙城书院毁废,且进一步殃及天下书院六十四处。张居正指责书院“科敛民财”。他很聪明,整你是因为你有经济问题,并不是我张某人批评不得。顾宪成当时就是龙城书院的活跃分子,在那些关于张居正贪位揽权的议论中,想必他的声音也是不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