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林悲风(第7/9页)
其实又何必背过脸去呢?我们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群历史人物,他们是道德理想主义的献身者,又是在改革社会的实践上建树碌碌的失败者;他们是壮怀激烈的奇男子,又是愚忠循礼的士大夫;他们是饮誉天下的饱学之士,又是疏于权谋的政治稚童。在他们身上,呈现出一种相当复杂的历史和道德评判的二重奏,17 世纪的社会环境使他们走到了封建时代所能达到的最高点,他们却终于未能再跨越半步,只能以惨烈的冤狱和毁家亡身的悲剧震撼人心,激励后辈越出藩篱,迎来新世纪的曙光。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不得不又一次转过脸去,理性地审视如下一幕幕令人难堪的场景。
杨涟被捕时,当地民众数万人奋起援救,打得缇骑四处逃生。肩披钮锁的杨涟也跟着东躲西藏,不是为了逃避逮捕,而是逃避援救他的民众。他老泪纵横地向群众求情,要人们成全他的大节。在他看来,自己个人的生死荣辱无关紧要,万一激起民变,破坏了封建王朝的法统可是塌天大事。这位在金殿上浑身是胆、威武不屈的监察部副部长,这位在奏章中一次次为民请命,正气凛然的青天大老爷,此刻却在民众热切的拥戴中胆战心惊。他步履踉跄,狼狈不堪地到处乱跑,唯恐和逮捕他的缇骑走散,也唯恐失去自己身上的锁链。他以自己毫不矫情的眼泪消弭了民众的反抗,跟着缇骑从容就道,一步步走向京城的诏狱。在他的身后,是乡亲们纷飞的泪雨和悠长的叹息。
这种令人扼腕的情节还在不断发生。不少东林党人在被捕前以自尽维护自己的尊严,却留下遗嘱,要家人典当器物,给执行逮捕任务的缇骑作回京的路费,因为他们毕竟是代表朝廷来的,是皇差。更有甚者,抓人的皇差把朝廷开出的逮捕证搞丢了,被抓的人却自己穿好囚衣,对着京城叩头谢恩,乖乖地跟着他们上路。江南的民风并不算强悍,苏州人更以其吴侬软语般的清柔著称。但在逮捕东林党人周顺昌时,这里却暴发了撼天动地的“开读之变”,十数万市民自发行动起来,声援东林,抗议阉党的暴政。民情汹汹有如干柴烈火,若是东林中有人站出来振臂一呼,他肯定将是李自成、张献忠一流人物,晚明的政治史也极有可能是另外一种格局。但他们没有,当愤怒的市民号呼蜂拥,追打缇骑时,他们只是坐守庭院与亲朋垂泪话别,大谈其“死于王家,男儿常事”的气节。事后,带头闹事的颜佩韦等五人被残害身死,又砍下头颅悬挂在城墙上。这五位义士都是市井小民,并没有受过诗书礼乐的教育。小民的大义并不示于慷慨高谈,而是凝聚在危难之际的奋然一搏。他们死后,苏州民众花五十两银子把挂在城墙上的头颅买下来,与尸身合葬于虎丘山塘。复社魁首张溥为之写了墓碑,这篇很有名的《五人墓碑记》至今依然出现在中学的语文课本里。复社是继东林之后而起的政治团体,其宗旨为“复东林也”,在明清之际的政治舞台上是很有过一番作为的。张溥的这篇墓志铭写得很动情,对五位义士的评价也相当高,但其中有这么一段却颇耐人寻味:
而五人亦得以加其上封,列其美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不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 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志哉!
给人家写墓碑还忘不了显摆自己那种士大夫的优越感,似乎这五个人之所以有如此大红大紫的荣誉,是沾了东林党人的光,不然,像他们这样的引车卖浆者流,只能“老于户牖之下”,“人皆得以隶使之”。这样说就好没意思了。
真正有点意思的是,五位义士的墓是拆毁魏忠贤的生祠建造的,而魏忠贤的生祠又是当初用拆毁东林书院的钱建造的,在这繁复的拆建之间,不仅隐藏着一段不平常的政治史,而且昭示着一种相当深刻的历史必然性。东林党入不会揭竿而起,这毋庸苛求;颜佩韦等义士也不会成为李自成和张献忠,面对着一场大规模的血腥报复,他们选择了投案自首以消弭事端,而不是拉起竿子对着干,这也不能简单地归结于江南民风柔弱。李自成和张献忠只能出现在西北的黄土高坡,而东林党那样的文人士大夫,甚至颜佩韦那样的义士,则只能出现在江南的市井巷闾。这是一块商风大渐,市民阶层开始显露头角的舞台。但刚刚萌芽的商品经济又深埋在封建经济的土壤之中,市民阶层的脚跟也相当软弱,他们只能附和在别人之中隐隐约约地喊出自己的声音。对着皇权喊一声“反”,他们大概是想都不敢想的。他们只能枕着一块忠义石碑,在秀色可餐的江南大地上悄然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