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记(第6/9页)
奉先寺内还有一块《佛龛记》,也许能帮助我们理解武则天那微笑中更深层次的内涵。这块唐开元十年补刊的碑文中记载着:
咸亨三年壬申之岁四月一日,皇后武氏助脂粉钱二万贯……
照理说,皇后娘娘有的是私房钱,要赞助禅事用不着从胭脂头油中去克扣的,但这样说显然更能产生宣传效应。不过,从脂粉里竟可以一下子“克扣”出两万贯来,亦可见皇后娘娘的美容消费相当惊人。这些我们不去说她,单就她一出手就是两万贯来看,大抵可以证明她对这尊大佛是很看重的。两万贯是个不小的数字,考虑到当时她正为僭登帝位而殚精竭虑,这笔钱很可能是一笔“政治资金”。因为武则天入侍高宗以前曾经是感业寺里的小尼姑,而李唐王朝以道教为国教,并上溯李耳为自己的老祖宗,道冠自然在僧尼之上的。这样,到了武则天那个时代,佛道之间的宗教争端便渗透了深刻的政治内容。一个小尼姑而要号令天下,其合理性在儒家经典中肯定无法求解,那就只有假托佛教的符谶了。为了给自己当皇帝制造理论根据,武后将释家的《大云经》颁于全国,这部《大云经》的翻译者就是她的情夫薛怀义。薛怀义是个色情和尚,也是个政治和尚,在翻译《大云经》时,他做了不少手脚,牵强附会地塞进所谓佛的谶文,例如“女身当王国土”,“诸臣即奉此女以继王嗣”,以及太后武曌是弥勒菩萨降世之类。至于为什么将太后说成是弥勒佛降世,而不是别的什么菩萨,据林语堂推测,大概是薛怀义搂着太后丰腴的肉体时的奇妙联想,这当然是林先生的幽默,不足为凭的。我想,之所以这样附会,可能是因为弥勒佛那大度的笑容更能被天下人接受吧。这样看来,武则天这两万贯脂粉钱的用意显然是为了尊佛法而抑道冠,也就是说,早在奉先寺大佛的微笑中,就已经隐潜着政治上的勃勃野心了。
看过了奉先寺,过伊水之上的龙门桥,便到了香山寺。
香山寺的出名,最早是因为“赋诗夺锦袍”的故事。武则天称帝后,曾登香山寺令群臣赋诗纪胜,诗先成者赐锦袍,由此引出了东方虬和宋之问之间的锦袍之争。东方虬的诗最先赋成,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御赐的锦袍。但宋之问的诗写成后,武则天觉得比东方虬写得好,竟把锦袍从东方虬手中夺回,改赐宋之问。在唐代诗坛上,东方虬和宋之问都算不上很重要的人物,这种应制诗的游戏说到底也没有多大意思。但在“夺袍改赐”的背后,却折射出帝王们某种共同的审美心态。宋之问恰恰很懂得迎合这种心态。他的诗共二十一韵,近三百字,极尽铺陈之能事,诗中除了龙门景物的描写给人一些美感外,其余都是歌功颂德之辞。也就是说,歌功颂德的“主旋律”再加上大体说得过去的艺术技巧,就可以赢得一时之间的大红大紫,这种沽名钓誉的捷径在文学史上并不鲜见。而东方虬却不识时务,他对女皇导演的一场游戏过于认真,在这种场合下居然想追求作品的思想深度和个性光彩,发出“骨气端翔,音情顿挫”的阮、嵇之音。这样,他的锦袍得而复失,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到香山寺来,是为了看白居易墓。白居易是山西人,早年在苏、杭二州作过太守,他是很怀念南国山水的,特别是南国的佳丽,所谓“吴娘暮雨潇潇曲,自别江南久不闻”,成为他晚年剪不断理还乱的怅恨。那么诗人为什么要葬在洛阳呢?这固然因为他晚年一直生活在洛阳,更重要的则是因为与香山寺有关的一段情缘。
这段情缘的另一位主角是诗人元稹。元白之交,向来被称为文学史上的佳话。崛起于中唐诗坛上的新乐府运动不仅记载着这两位大诗人桴鼓相应的艺术追求,也铭刻着这对挚友之间生死以之的深厚情谊。他们都曾相当自负,白居易曾借用曹操煮酒论英雄的一句话表达过这种自负:“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尔。”但到了大和三年(829 年)九月,元稹拜尚书左丞经过洛阳时,这种意气已消磨得差不多了。元稹写了《过东都别乐天二首》,诗的基调很凄婉,隐隐流露出一种生离死别的悲楚和担忧,读后真令人掩卷垂泪:
君应怪我留连久,
我欲与君辞别难。
白头徒侣渐稀少,
明日恐君无此欢。
他们都已不再年轻,又加颠沛流离,天各一方,此一别,不知还能不能再有相聚之日?
不想这种担忧竟有如一道不吉的符谶。一年以后,元稹即病逝于武昌。
元稹临终前,曾把写墓志铭一事拜托给白居易。在当时,请名人写墓志铭是一种时尚,这些名人也往往不惜笔下生花,阿谀死者,这叫做谀墓。由于写墓志铭的报酬很高,唐代的谀墓之风亦相当盛行,不少颇负盛名的大家也免不了厕身其中,例如赫赫有名的大文豪韩愈就写过不少谀墓的碑文,获取的报酬自然很可观。刘禹锡在祭韩文中就很不客气地说过:“公鼎侯碑,志隧表阡,一字之阶,辇如金山。”在这一点上,韩愈的名声不太好。元稹拜托白居易为他写墓志铭,并以家中所积累的车马、丝帛、玉带等价值六七十万的财物作酬劳。以白居易的知名度,这笔钱并不算很多。但在白居易来说,一篇墓志铭无疑是对朋友最永恒的祭奠,哪里还能收取润笔呢?无奈元稹又执意要送,白居易只好把这笔钱拿去修香山寺,并写了一篇《修香山寺记》,在文中把修葺的功德归于元稹。此后,白居易便常住香山,这位大诗人的别称也由白苏州、江州司马而淡入香山居士。香山,成了诗人最后的精神栖息地,也成了中国文学史上一处溢彩流光的风景。孤鹤唳天,荒钟破霜,残漏寒蛩,冷月清辉,在这里,香山居士和微之兄又有过多少次魂牵梦萦的倾诉和酬唱呢?那就让他们悄悄地对话吧——关于人生,关于艺术,关于地老天荒悠远绵长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