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赋(第10/11页)
1812 年秋天,拿破仑远征俄罗斯,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只得起用他并不喜欢的库图佐夫为总司令。
“这可是一只狡猾的北方老狐狸。”拿破仑在得知库图佐夫的任命时,意味深长地说。
“我将努力向这位伟大的统帅证明,他没有说错。”库图佐夫在得知拿破仑的反应后,同样意味深长地说。
你看,枪炮还没有对上话,两位巨人之间的格斗已经开始了。一个天才的重量,只有与他匹敌的对手才最有资格评价,当彼此对视的目光猝然相击时,那金属碰撞般的脆响和火花是何等嘹亮辉煌。
库图佐夫一路退却,他要用漫长的交通线来拖垮拿破仑。
拿破仑步步进逼,他渴望着在一次决定性的战役中摧垮对方。
终于到了莫斯科附近的博罗季诺,那么就摆开架势较量一下吧,当时的力量对比是:法军十三万五千人,俄军十二万人,双方势均力敌。拿破仑擅长进攻而不长于防守,库图佐夫则恰恰相反。很好,战场态势正好是法军进攻、俄军防守,让他们各自展其所长,这样既体现了公平竞争的原则,场面上也会更好看。
战斗是惨烈而悲壮的,但双方的战术组合似乎不那么精彩,整个过程如同一场简单的正面冲突。这就像两位超一流的棋手对弈,盘面看上去反倒平淡无奇,但这是一种更高境界的平淡,一招一式都力重千钧、别无选择。对方都是天才的统帅,实力亦大致相当,任何一方都不可能把对方一口吞下,也不可能从正面抽出多大的兵力实施迂回机动或突击。因此,他们只能这样死死地撕咬在一起,在反复攻击和坚守中等待转机。高手之间的较量大致如此:有时表现为互相竞赛着发挥,双方奇招迭出、痛快淋漓,令人拍案叫绝;有时则表现为互相制约,不让对方有丝毫闪展腾挪的机会,场面亦朴素得近乎原始的角斗。在博罗季诺战场上呈现的就是后一种情况。
那么,此时此刻双方的统帅呢?且看——
拿破仑坐在舍瓦尔季诺山下的指挥所里,无动于衷地听着战场上传来的轰响,他几乎从不过问战斗情况,似乎那一切离他十分遥远。
在战场的另一端,库图佐夫坐在他的指挥所里,如果不是他手里微微抖动的马鞭,周围的将军和副官还以为他睡着了。
这是两个巨人之间的牴牾,他们都在努力把自己强悍的精神发挥到最大值,努力承受对方山一般的重压而不断裂,于是他们被迫还原成生命的本原状态——沉寂。你不知道他们内心是从容还是颤悸,这状态似乎与叱咤风云、雄姿英发之类不沾边,但你必须承认,它更加惊心动魄。
多么残酷的巨人之战!到了这时候,决定胜负的恐怕只有冥冥上苍了,那么就听天由命吧。
战争的结局是:法军伤亡四万七千人,俄军损失四万四千人,双方打了个平手,但从战略上讲,库图佐夫胜利了。博罗季诺之战是拿破仑入侵俄国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重大战役,此后便是拿破仑进入被焚毁一空的莫斯科而后又被迫退出,狼狈地逃回巴黎。
值得一提的是,当拿破仑和库图佐夫在俄罗斯原野上交手时,他们麾下各有一名高参:约米尼和克劳塞维茨,这两位后来都成为世界级的军事理论巨匠,他们的代表作分别是《战争艺术概论》和《战争论》,相信所有对战争稍有兴趣的人都会知道这两本书。统帅的质量是这般匹敌,手下的辅佐幕僚又恰巧是同一档次的精英,这样的对手真可谓天作之合。
拿破仑失败后,当俄军中的某个军官用轻薄的口气嘲笑拿破仑时,库图佐夫打断了他的话,严厉地说:“年轻人,是谁允许你这样评论伟大的统帅的?”——请注意,库图佐夫从来都是这样称呼拿破仑的:伟大的统帅。
同样,拿破仑也忘记不了这位俄罗斯伟大的统帅,在流放圣赫勒拿岛的日子里,和库图佐夫之间的较量一直死死地纠缠着他,“真是天晓得,法军本来稳操胜券,但俄军却成了胜利者。”这位永不言败的科西嘉人是多么想和对手再来一次决斗!
这就是对手。
只有库图佐夫才够得上是拿破仑的对手。
那么威灵顿呢?难道……
很遗憾,这位都柏林的公爵够不上,尽管他最终战胜了拿破仑。滑铁卢是拿破仑戎马生涯的最后一战,任何天才都无法逃避最后那宿命似的终结:胜利或失败。如果我们的目光不那么势利,就应该承认这种终结并不体现一个人的全部分量,而且就生命体验而言,后一种结局似乎更为珍贵而结实,这就是英雄末路的悲剧美。威灵顿的目光倒不见得势利,但是他胆怯,滑铁卢战役之后,拿破仑退位,本拟流亡美国,但途中被英国军舰拦截,威灵顿一定要将他放逐到离陆地数千里之遥的孤岛,并且由英军看管。他害怕拿破仑东山再起,在这位失势的巨人面前,他也不敢挺起身躯与之堂堂正正地对视,他的灵魂在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