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赋(第8/11页)

是的,这就是法兰西的民族性格。

战争,说到底是民族精神的聚合和较量,英国人稳重而保守的绅士战法,美国人的大手大脚和西部牛仔式的粗鲁勇敢,俄国人那种拖不垮打不烂的韧性,德国人的严整协调和钢铁般的意志,无不透析出本民族原始的血性和天性,甚至他们在战场上的最后一声呐喊也带着本民族歌谣的韵律。而拿破仑的伟大,就在于他把法兰西的民族性格恣肆张扬地发挥到了极致。

“新兵不需要在训练营里待八天以上。”拿破仑说,虽然武断得近乎粗暴,却绝对符合他的性格。

“一个轻骑兵三十岁时还未死去,那必定是个装病的开小差者。”骑兵将领拉萨尔说,这位拿破仑手下著名的骁将后来死于瓦格拉姆会战,时年三十四岁。

在这里,拿破仑和他手下的将领强调的都是一种战斗热情。

这种热情当然并不代表法兰西性格,因为任何一个民族的士兵都可能具有这种不怕死的热情。

但同样是不怕死,在拿破仑的军队里,战争是一座舞台,是让士兵们尽情地创造、尽情地挥洒生命能量的舞台;而在他的对手那里,战争则是一座祭坛,士兵们只能机械地、毫无主动精神地倒下,连他们的尸骸也如同检阅场上的队列一般规整。

我们先来欣赏一下旧式的欧洲陆军。那实在算得上是训练有素的“机械化”部队,冲锋时,战斗队形各部分的组成、行列和间隔距离,战斗中队形的变换、步法、步幅和行速,以及使用武器的动作都有严格的规定。这是一支在仪式和形式上尽善尽美的军队,他们在检阅场上确是威武雄壮、赏心悦目的,但到了战场上就是另一回事了,因为再威武雄壮的队列成了一堆肉时,都不再赏心悦目。

从表面上看,拿破仑似乎只是变化了一下作战队形,他摒弃了陈旧的线式战术,创建了一种更具有弹性和灵活性的散开式队形。但正是这一变化牵动了法兰西胴体上最亢奋的神经,为他们的士兵提供了即兴表演的阔大空间。是的,即兴表演,这是法兰西人热情的天性,他们不需要检阅场上那一套浮华而僵硬的仪式,他们注重的是战场上的自由发挥,潇洒、奔放、富于即兴创造和浪漫色彩。特别是法国军团中狂热的散兵群,一听到枪声便热血沸腾,他们快如疾风、灵如脱兔,一招一式都喷泻出炽热的才华,那简直就是生命的欢舞,简直就是一种审美旋律。拿破仑说:“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兵。”不对!至少此刻不是这样。此刻他们只想当一名优秀的士兵(或者伍长),因为他们从中享受着淋漓酣畅的快感,或者说进入了华彩缎一般的生命境界。在这样的士兵面前,你英吉利的稳重也好,俄罗斯的坚韧也好,日耳曼战车的意志力也好,或者你们抱成堆结成这个同盟那个阵营也好,全都不在话下。并不是说民族性格有什么高下优劣之分,而是因为你们的统帅太操蛋,把你们的性格活力禁锢在一套僵硬死板的程式之中,那么,战场上高扬的便只有法兰西民族性格的旗帜。正是这面旗帜造就了拿破仑的作战风格,也造就了世界战争史上一系列辉煌的杰作。当然,我们亦不难解释,在伊比利亚半岛旷日持久的消耗战和俄罗斯漫无边际的原野上,所向披靡的法国军旗为什么会黯淡无光。

拿破仑死后以光荣的老兵身份长眠于塞纳河畔,统帅——士兵——民族魂最终定格于一座法兰西风格的圆顶大堂里,这样的归宿是很恰当的。在这里,他静静地注视着法兰西和他的儿女,因为战争远没有结束,炮声还会在某一个早晨响起的。

果然,差不多一百年以后,欧洲战场上又重现了当年反法同盟演出的那一幕愚蠢的惨剧,不过这次的主角变成了法国人。一位英国军官战后回忆道:

“法国军队以19 世纪最好的队形出现在战场上,戴了白手套、修饰得漂漂亮亮的军官走在他们部队前面六十英尺,部队则穿了暗蓝色短上衣和猩红色裤子,伴随他们的是团旗和军乐队……士兵们都很勇敢,但毫无用处,没有一个能在向他们集中射击的炮火中活下来。军官们都是杰出的,他们走在部队前面大约二十码,就像阅兵那样安详,但到目前为止,我没有看见一个人能前进五十码以上而不被打翻的。”

请注意,战争明明发生在20 世纪初期的1914 年,这位英国人却用了“19 世纪最好的队形”的说法,其中的讽刺意味是不难体会的。因此,当人们面对着这里“勇敢”“杰出”“安详”之类的褒扬用语时,心底真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

当时的法军统帅是约瑟夫·霞飞将军。令人发笑的是,早在拿破仑时代就已经成为战争主角的炮兵,却被这位将军视为多余的“拖油瓶的孩子”,他是一名堡垒主义者,也是一名常败将军。当然,由于他亵渎了法兰西的民族精神,法兰西也义无反顾地抛弃了他,凡尔登战役后,他被解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