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赋(第4/11页)
高质量的战争都是反常规的,汉尼拔之翻越阿尔卑斯山进攻罗马;项羽之破釜沉舟、背水死战;山本五十六之长途奔袭珍珠港,无一不是反常规的杰作。请仔细体味这些词语的感情色彩:神出鬼没、不可思议、石破天惊、绝处逢生、冒天下之大不韪,这些都是属于反常规的。反常规体现着战争精神的底蕴:冒险、创新、拼搏、逆转、追求出众、混沌中开拓,等等。从本质上说,人类的生命个体也是这样在绝望中诞生的,因此,几乎所有的天才都是反常规的斗士,这是一种生命质量。
那么失误呢?战争史上那一页页黑色的书记难道还不够触目惊心吗?其实失误也是战争的一部分,最伟大的天才也难免失误,他们的英雄本色恰恰体现在敢于面对失误。军事辞典里所谓的战机是和失误相比邻的,追求万无一失往往会导致战机的丧失,当然,那种一边倒的战争不在此列,因为那里并不需要卓越。诺曼底战役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重要转折点,但有谁知道,就在战役发起前几分钟,盟军最高统帅艾森豪威尔因为英吉利海峡恶劣的天气还举棋不定,这时候,他的助手史密斯将军说了一句决定性的话:“这是一场赌博,但这是一场最好的赌博。”艾森豪威尔神情为之一振,“我们干吧。”他下达了出击的命令。在这一瞬间,战争中一切至关重要的因素——兵力和武器的对比,将士的斗志,敌情的变化,各兵种的协调和战术结合,等等——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敢不敢面对可能发生的失误,而正是史密斯将军那句决定性的话,唤醒了艾森豪威尔向失误挑战的英雄本色。从欣赏角度看,失误不是科学,却常常是艺术,无论如何,各种成功之间的差别总是小于各种失误之间的差别,可以这样说,从失误比从成功更能认识战争,也更能窥视一个军事家的意志和人格力量,因为在他们那里,失误往往是追求杰出的散落物。从不失误的统帅只有一种:庸常之辈。
平心而论,蒙哥马利不是一个天才级的军事家,说得确切一点,只能算是一个会打仗的将领,他多的是匠心而少有出神入化的大手笔(美国的巴顿就不大看得起他),他的基本原则是“均衡”,这种指导思想可能会延缓进程,却比较稳妥可靠。他很少冒险,也不敢反常规,总是以优势的兵力和火器为保证,在周密组织的前提下实施挤压式的攻击。这种英国式的绅士战术需要足够的本钱,虽然赢面较大,却缺少即兴张扬的激情和灵气,就当事人的生命体验而言,恐怕还抵不上一场赛马或橄榄球。失去了对过程的品味,所谓结局只是一颗风干的青果。这就像下棋一样,后面的每一步都已经了然于胸,再下还有什么趣味呢?因此,在战役打响时,蒙哥马利却要睡觉了。
蒙哥马利睡觉了,但真正的军事家们却在大喜大悲中体验战争的每一步进程。
五
蒙哥马利是幸运的,因为至少在他蒙头酣睡的北非战场上,他没有遭到“上帝之手”的惊扰。而谈论战争却常常躲不开那只神奇的“上帝之手”,那上面用令人颤栗的深黑色书写着:偶然性。
注视偶然性是一件很有兴味的事,它会让人妄自多情地想到许多“如果”,遥望战争的烟云而唏嘘不已。唐代诗人杜牧在古战场遗址上拾到一支锈烂的戟矛,由此曾生发了一番关于历史的感慨,他说:“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如果赤壁之战那天不刮东风,周瑜的胜利就很成问题了,他认为是偶然性改变了战争的结局。偶然性是什么呢?它是一种转瞬即逝的意外,一种超越理性的逆变,一种充满魔幻色彩的情节组合,一种使历史进程骤然缩短或拉长,使人生的欢乐、悔悟、悲哀和惆怅一次性定格的瞬间机缘,或者干脆说是一种只能接受却无法理喻的恶作剧。有如一道猝然闯入的黑色闪电,它只可欣赏,却无从讨论。面对着这样的恶作剧,任何天才也只能仰望苍天,徒唤奈何。但任何一次偶然性事件都是独特的,独特本身就是一种美,偶然性的撞击,使战争之美臻于奇诡。
在历届的世界杯足球赛中,球王贝利的预测总是被炒得沸沸扬扬。但绿茵场上的结局似乎有意要和这位球王过不去,他的预测几乎没有一次得到验证过,但贝利并不因此而沮丧。因为——“这就是足球!”
“这就是足球”体现了人们在偶然性面前的惆怅和无奈,然而这也正是足球的魅力所在,在所有的竞技体育中,足球无疑是最能令人沉醉令人癫狂的。
同样,面对着战争史上的一次次偶然性事件,我们也只能说:“这就是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