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清算与平反,日尔曼式

这4个年轻人,30岁都不到,在汹涌的人潮中走向法院。其中一个金发的,紧紧握着自己母亲的手,好像一个怕在百货公司中被人冲走的小孩。摄影记者的灯不断的闪着,金发男子用手掌遮脸,忍不住哭了起来。如果他们“杀人”的罪名成立,15年的牢狱等着他。

旁听席挤满了世界各地来的记者,这毕竟不是个常见的案子,这是一场历史的审判。时间是1991年9月,地点是统一后的柏林,这4个年轻人,是柏林墙的东德守卫。

两年前一个冬夜里,刚满20岁的克利斯和一个好朋友,名叫高定,偷偷潜伏到三公尺半高的大墙下,开始攀爬。枪声响了之后,克利斯转过身来,面对着守卫,大概想叫他们别射吧,可是下一颗子弹由他前胸穿入。高定的脚踝被击中,他还来得及将自己的身份证奋力往墙那边丢出去。

濒死的克利斯和受伤的高定被守卫像货物一样在地上拖着。高定呻吟着要救护车,守卫班长,25岁的施密特,掏出手枪来对着他:

“再喊就毙了你!猪猡!”

施密特,就是那个牵着母亲的手、当众哭泣的年轻人。

克利斯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断了气。

他不知道,几个月之后,成千上万的人用脚踩塌了柏林墙;他不知道,他是这堵墙下最后一个牺牲者。

在开庭的休息时段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穿梭在人群中分发图片。他是柏林一家专门报导酒色财气奸杀掳掠的杂志主编。他把两张照片放在克利斯母亲的手上——这个母亲,没有机会和儿子见最后一面,她只是从东德政府收到一份通知,告知她克利斯已死,连死亡原因都不提及。

现在,这个母亲突然见到了儿子最后一面——两张照片是克利斯赤裸的尸体,正面一张,背面一张。前胸弹洞清晰可见,后背上布满了尸斑和污血。

杂志主编立在一旁,等着看母亲的反应;他要写一篇快稿。

辩护律师所倚赖的基点是,这些士兵是执行命令的人,他们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就好像一个职业刽子手,嘿,你总不能要求他每次挥刀之前作个道德裁判吧?

检察官却试图反驳:不对不对,每个人都有选择的可能。

你难道不知道许多人反对这个制度吗?

不知道。施密特说。

东德有许多教会,你不曾去过吗?

不曾。

你的同伴和朋友中,难道没有人拒绝当兵吗?

也许有。但你得坐两年牢。

你难道不知道西德人对围墙的射杀感觉悲愤?

不知道。

对围墙的自动射击装置——你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那是保护我们国家安全最有效的设施。

一问一答之间,人们恍惚通过了时光隧道回到40年前,在一样的地点上聆听相似的问答。这4个东德士兵所面对的是当年纳粹官兵所面对的指控;今天的柏林法官所思考的是当年纽伦堡法官所思考的难题:

以今日之是非昨日之是,公平吗?

用这个国家的法律去审判那个国家的人民,公平吗?

执行命令者和施发命令者同罪,公平吗?

要求军人把个人良知放在服从军令的原则之上,公平吗?

如果你说不公平,这4个年轻士兵是无罪无辜的,但你怎么面对克利斯伤心欲绝的母亲——她说,如果杀人的人是无辜的,那被杀的算什么?

这40年的共产党统治之下,东德有成千上万个克利斯的母亲。你对她们说什么是公平?

施密特的母亲,却也有话说。

她说,你们不去审判昂纳克,却来惩罚几个听命的小兵,这算什么公平?

许许多多的人,同意她的辩护。只要昂纳克还躲在莫斯科覆荫中一天,人们就可以愤慨的引用德国谚语:“大头放生,小鬼遭殃。”毕竟始作俑者是昂纳克,他在1974年亲自下令:越墙者一律格杀。现在他逍遥法网之外,在全德电视上还固执的表示绝无侮意,审判4个小兵实在令人觉得荒诞。

可是,40年的家国不幸,是不是追究到这头发稀少的80岁老头,就算完了呢?

德国“明镜周刊”的发行人奥格斯坦,对各方人马声讨昂纳克的盛况嗤之以鼻:

“千千万万的东德人遭到身体和精神的迫害。连死者也要呐喊:复仇!

“然而复仇对象是谁?谁又有权利复仇?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没有人会相信西德情报局不知道围墙那边的真象,可是尽管如此,西德仍旧帮助东德进入联合国,昂纳克还被邀访问西德,当国宾礼遇,被西德政治人物尊称为“阁下”,西德政府还用防弹车去保护他的生命。

“现在,却要公审他!

“以前为什么不下通缉令?不但不下,基社党主席还要求他在一张菜单上签名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