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清理过去的黑暗

——我看海牙大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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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十日中,有多少平民百姓被杀?旅顺大屠杀中,是哪一个人下的命令,有多少人被害?南京大屠杀,究竟是如中国人所说被杀三十万人,或者如部分日本人说,没有这回事?可有人去把万人冢掘出来,清数尸数,核对遗骨遗物、确定名单?可有什么法庭追究过哪一个有名有姓的士兵残杀了强暴了哪一个有名有姓的市民,在某年某月某时某地?

没有的。人类历史一直有两个绝对矛盾的双重行为标准,平时讲忠孝仁爱礼义廉耻,取人一针一线都要受到制裁,战时讲国家至上目标统一,杀戮奸淫掳掠突然都变成老天爷下雨一样的常态。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改写了历史:东京和纽伦堡大审在战争之后将侵略者的首脑绳之以法,并且为他们发明了一个全新的罪名,“戕害人类罪”。可是东京和纽伦堡大审,心中不平的人说,只是战胜者的片面正义。

那么,有没有不偏不倚的正义这回事呢?南斯拉夫的战争突然给冷战后的世界带来一个新的难题。战争结束了,老弱妇孺回到残破的家园,从废墟中重新燃起炊烟。但是死了的人尚不瞑目,失踪的人尸骨不见,活着的人悲怨不已。联合国所组织的国际法庭在历经三年的搜证工作之后,今年七月开始了世纪末的大审:十一位国籍不同的法官、三百多位幕僚,每年花三千万美元,试图理清战争期间的罪与罚。

7月13日,海牙国际法庭正式通缉波斯尼亚塞族总统卡拉季奇和总司令姆拉季奇。依照联合国宪章,所有会员国都有义务将两人逮捕到案。一个超越国界的法庭对某一国的领袖发出通缉,罪名是“戕害人类罪”,在人类历史上可是石破天惊的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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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庭上出现的塔第契穿着西装,头发油光光地往后梳,看起来年轻英俊。海牙对他的起诉书里头总共有34项罪行:强暴、凌虐、杀人……

塔第契本来是小镇上饭馆老板,同时开班教跕拳。战争一起,他就成了民兵,穿上迷彩的野战军服,手里拿着机关枪和铁棒,管理集中营里的俘虏。所谓俘虏,在平常是街坊邻居,有些是他小饭馆的老主顾,有些是他跕拳班的学生。

在海牙的法庭上,有个证人叫塞得,原来做卡车买卖,是穆斯林。在俘虏营中,他一看见熟识的塔第契就赶紧把头低下来。“为什么?”法官问。“因为塔第契第一个就杀他认识的村子里的人。”

一个建筑工人哽咽叙述塔第契怎么拖出一个村子里的人,用跕拳踢打,最后跳上去用力踩断了那个人的脊椎骨。一天晚上,有四个人被塔第契一伙拉了出去,一个还是塔第契好友的哥哥。“先是完全的安静,”一个农民边说边泣不成声,“然后就听见拳打脚踢的声音、痛苦的惨叫。第二天早上,我看见厕所墙壁上满满是血……我的朋友的一只鞋还落在角落里。”

塔第契一伙人在厕所里对四名俘虏先施行种种性凌虐,然后将四人殴打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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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伯尼亚是个穆斯林小城,一直在联合国部队的保护区中,却在1995年7月11日落入塞族手里。塞族士兵进城,将男人女人分开,分别驱赶进几十辆大型巴士中,驶往城郊。那些男人,也许是六千人,也许是八千人,从此失踪。

老农夫在海牙法庭上的代号是A,他知道那几千人的下落。他所挤进的巴士来到了一个篮球场,场上尸体早已堆积如山。老农那一车的人在空地上排成四行,机关枪扫射之后,他发现自己被压在尸堆里,没被射中。他在半夜里脱逃。

去年7月11日到13日间,小城里有多少穆斯林被杀?没人知道。有人说三千,有人说六千。老农说,我也不知道,但是单单那个篮球场,就有两千五百个人被枪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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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战争中家破人亡的被害人一个一个站上证人台,描述自己在家园目睹的暴行。有一个塞族士兵问一个穆斯林女人,“婴儿干嘛哭个不停?”女人说,“他饿。”士兵一刀刺进婴儿胸腔,说,“他不会饿了。”

这些残暴的士兵又是怎么回事?在海牙法庭上,有一个“凶嫌”现身说法,就是二十四岁的杜拉胜。

讽刺的是,杜拉胜根本不是塞族人。他是个生长在穆斯林区的克罗蒂亚人。战争爆发之后,他有时被召进克罗蒂亚军中,有时被拖进穆斯林部队。后来发现身为塞族人的妻子有了身孕,于是决定当逃兵,随着妻子到了塞族区。到了塞族区却又变成了塞族士兵,“因为,”他哭着说,“否则就不给我们住房呀。”

杜拉胜的部队驶进一个农场,农场里头停了几十辆巴士,挤满了穆斯林男人。“他们十个人一排,站在我们面前,等我们开枪。我不肯,我的班长就说,你不肯,可以,过去跟他们站一块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