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日记(第8/9页)

一月六日

小病三日,拔牙一根,吃药三煎。睡昏昏不计钟点,亦不问画夜。乍起怕冷贪懒,东偎西靠,被小曼逼下楼来,穿大皮袍,戴德生有耳大毛帽,一手托腮,勉强提笔,笔重千钧,新年如此,亦苦矣哉。

适之今天又说这年是个大转机的机会。为什么?

各地停止民众运动,我说政府要请你出山,他说谁说的,果然的话,我得想法不让他们发表。

轻易希冀轻易失望同是浅簿。

费了半个钟头才洗净了一支笔。

男子只有一件事不知厌倦的。

女人心眼儿多,心眼见小,男人听不惯她们的说话。

对不对像是分一个糖塔饼,永远分不净匀。

爱的出发点不定是身体,但爱到了身体就到了顶点。厌恶的出发点,也不一定是身体,但厌恶到了身体也就到了顶点。

梅勒狄斯写Egoist,但这五十年内,该有一个女性的Sir Willoughby出现。

最容易化最难化的是一样东西——女人的心。

朋友走进你屋子东张西望时,他不是诚意来看你的。

怀疑你的一到就说事情忙赶快得走的朋友。

老傅来说我下回再有诗集他替作序。

过去的日子只当得一堆灰,烧透的灰,字迹都见不出一个。

我唯一的引诱是佛,它比我大得多,我怕它。

今年我要出一本文集一本诗集一本小说两篇戏剧。

正月初七称重一百卅六磅(连长毛皮袍)曼重九十。

昨夜大雪,瑞午家初次生火。

顷立窗间,看邻家园地雪意。转瞬间忆起贝加尔湖雄踞群峰。小瑞士岩稿梨梦湖上的少女和苏格兰的雾态。

二月八日

闷极了,喝了三杯白兰地,昨翻哈代的对句,现在想译他的“瞎了眼的马”,老头难得让他的思想往光亮处转,如在这首诗里。

天是在沉闷中过的,到哪儿都觉得无聊,冷。

三月十七日

清明日早车回硖石,下午去蒋姑母家。次晨早四时复去送除帏。十时与曼坐小船下乡去沈家浜扫墓,采桃枝,摘熏花菜,与乡下姑子拉杂谈话。阳光满地,和风满裾,致足乐也。下午三时回硖,与曼步行致老屋,破乱不堪,甚生异感。淼侄颇秀,此子长成,或可继一脉书香也。

次日早车去杭,寓清华湖。午后到即与瑞午步游孤山。偶步山后,发见一水潭浮红涨绿,俨然织锦,阳光自林隙来,附丽其上,益增娟媚。与曼去三潭印月,走九曲桥,吃藕粉。

三月十八日

次日游北山,西冷新塔殊陋。玉泉鱼似不及从前肥。曼告奋勇,自灵隐捷步上山,达韬光,直登观潮亭,撷一茶花而归。冷泉亭大吃辣酱豆腐干,有挂香袋老婆子三人,即飞来峰下揭裾而私,殊亵。

与瑞议月下游湖,登峰看日出。不及四时即起。约仲龄父子同下湖而月已隐。云暗木黑,凉露沾襟,则扣舷杂唱,未达峰,东方已露晓,雨亦涔涔下。瑞欲缩归,扶之赴峰,直登初阳台,瑞色苍气促,即石条卷卧如猬,因与仲龄父子捷足攀上将军岭,望宝椒南山北山,皆奥昧入云,不可辨识。骤雨欲来,俛视则双堤画水,树影可鉴,阮墩尤珠围翠绕,潋滟湖心,虽不见初墩,亦足豪已。既吐纳清高,急雨已来,遥见黄狗四条,施施然自东而西,步武井然,似亦取途初阳自矜逸兴者,可噱也。因雨猛,趋山半亭小憩看雨,带来白玫瑰一瓶,无杯器,则即擎瓶直倒,引吭而歌,殊乐。忽举头见亭颜悬两联,有“雨后山光分外清”句,共讶其巧合。继拂碑看字,则为瑞午尊人手笔,益喜,因摹几字携归,亦一纪念。

下山在新新早餐,回寓才八时。十时过养默来,而雨注不停,曼颇不馁,即命舆出游。先吊雷峰遗迹,冒雨跻其颠而赏景焉。继至白云庵拜月老求签。翁家山石屋小坐,即上烟霞,素餐至佳,饭毕已三时。天时冥晦,雨亦弗住,顾游兴至感勃勃,翻岭下龙井,时风来骤急,揭瑞舆顶,伕子几仆。龙井已十年不到,泉清林旺,福地也。自此转入九溪,如入仙境,翠岭成屏,茶丛嫩芽初吐,鸣禽相应,婉转可听。尤可爱者则满山杜鹃花,鲜红照眼,如火如茶,曼不禁狂喜,急呼采采。迈步上坡,踬亦弗顾,卒集得一大束,插戴满头。抵理安天已阴黑,楠林深郁,高插云天,到此吐纳自清,胸襟解豁。有身长眉秀之僧人自林里走出,殷勤招客入寺吃茶,以天晚辞去。寺前新矗一董太夫人经塔,奇丑,最煞风景,此董太夫人该入地狱。回寓A七时半

适之游庐山三日,作日计数万言,这一个“勤”字亦自不易。他说看了江西内地,得一感想,女性的丑简直不是个人样,尤其是金莲三寸,男性造孽,真是无从说起,此后须有一大改变才有新机:要从一把女性当牛马的文化转成一男性自愿为女性作牛马的文化。适之说男人应尽力赚出钱来为女人打扮,我说这话太革命性了。邹恩润都怕有些不敢刊入名言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