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日记(第7/9页)
这本日记,即使每天写,也怕至少得三个月才写得满,这是说我们的密月也包括在内了。但我们为什么一定得随俗说蜜月?爱人们的生活哪一天不是带蜜性的,虽则这并不除外苦性?彼此的真相知,真了解,是蜜性生活的条件与秘密,再没有别的了。
九月十日
国民饭店三十七号房:眉去息游别墅了,仲述一忽儿就来。方才念着莎士比亚Like as the waves make toward the pebbled shore那首叹光阴的“桑内德”尤其是末尾那两行,使我憬然有所动于中,姑且翻开这册久经疏忽的日记来,给收上点儿糟粕的糟粕吧。小德小惠,不论多么小,只要是德是惠,总是有着落的;华茨华斯所谓Little kindnesses别轻视它们,它们各自都替你分担着一部分,不论多微细,人生压迫性的重量。“我替你拿一点吧,你那儿太沉了”。他即使在事实上并没有替你分劳,(不是他不,也不是你不让:就为这劳是不能分的。)他说这话就够你感激。
昨天离北京,感想比往常的迥绝不同。身边从此有了一个人——究竟是一件大事情,一个大分别。向车外望望,一群带笑容往上仰的可爱的朋友们的脸盘,回身看看,挨着你坐着的是你这一辈子的成绩,归宿。这该你得意,也该你出眼泪,——前途是自由吧?为什么不?
九月十九日
今天是观音生日,也是我眉儿的生日,回头家里几个人小叙,吃斋吃面。眉因昨夜车险吃唬,今朝还有些怔怔的,现在正睡着,歇忽儿也该好了。昨晚菱清说的话要是对,那眉儿你且有得小不舒泰哪。
这年头大澈大悟是不会有的,能有的是平旦之气发动的时候的一点子“内不得于已”。德生看相后又有所憬惕于中,在剧院中就发议论,一夜也没有睡好。清早起来就写信给他忘年老友霍尔姆士,他那诚挚激奋的态度,着实使我感动。“我喜欢德生”,老金说,“因为他里面有火”。霍尔姆士一次信上也这么说来。
德生说我们现在都在堕落中,这样的朋友只能叫做酒肉交,彼此一无灵感,一无新生机,还谈什么“作为”,什么事业。
蜜月已经过去,此后是做人家的日子了。同家去没有别的希冀,除了清闲,译书来还债是第一件事,此外就想做到一个养字。在上养父母(精神的,不是物质的)与眉养我们的爱,自己养我的身与心。
首次在沪杭道上看见黄熟的稻田与错落的村舍在一碧无际的天空下静着,不由的思想上感着一种解放:何妨赤了足,做个乡下人去,我自己想。但这暂时是做不到的,将来也许真有“退隐”的那一天。现在重要的事情是,前面说过的养字,对人对己的尽职,我身体也不见佳,像这样下去决没有余力可以做事,我着实有了觉悟,此去乡下,我想找点儿事做。我家后面那园,现在糟得不堪,我想去收拾它,好在有老高与家麟帮忙,每天花它至少两个钟头,不是自己动手就是督饬他们弄干净那块地,爱种什么就种什么,明年春天可以看自己手种的花,明年秋天也许可以吃到自己手植的果,那不有意思?至于我的译书工作我也不奢望,每天只想出产三千字左右,只要有恒,三两月下来一定很可观的。三千字可也不容易,至少也得花上五六个钟头,这样下来已经连念书的时候都叫侵了。
十月二十七日
我想在冬至节独自到一个偏僻的教堂里去听几折圣诞的和歌,但我却穿上了臃肿的袍服上舞台去串演不自在的“腐”戏。我想在霜浓月澹的冬夜独自写几行从性灵暖处来的诗句,但我却跟着人们到涂蜡的跳舞厅去艳羡仕女们发金光的鞋袜。
十二月二十八日
投资到“美的理想”上去,它的利息是性灵的光采,爱是建设在相互的忍耐与牺牲上面的。
送曼年礼——曼殊斐儿的日记,上面写着“一本纯粹性灵所产生,亦是为纯粹性灵而产生的书。”——一九二七,一个年头你我都着急要它早些完。
读高尔士华绥的“西班牙的古堡”。
麦雷的Adelphi月刊已由九月起改成季刊。他的还是不懈的精神,我怎不愧愤?
再过三天是新年,生活有更新的希望不?
一九二七年一月一日
愿新的希望,跟着新的年产生,愿旧的烦闷跟着旧的年死去。
新月决定办,曼的身体最叫我愁。一天二十四时,她没有小半天完全舒服,我没有小半天完全定心。
给我勇气,给我力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