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日记(第5/9页)
与适之约各翻曼殊斐儿作品若干篇,并邀西滢合作,由泰东书局出版,适之冀可售五千。
读E.Dowden《勃朗宁传》,我最爱其夫妇恋史之高洁,白莱德长罗勃德六岁,其通信中有语至骇至复至蠢至有味:——
“I Never thought of being happy through you or by you or in you,even your good was all my idea of good and is.”
“Let me be too near to be seen…once I used to be uneasy,and to think that I ought to make you see me.But Love is better than Sight.”
“I Love your Love too much.And that is the worst fault,Mybeloved,I can ever find in my love of you.”
谈明宣——她是抚堂先生的小女儿,今年九岁,颇明慧可爱,我抱置膝上,诵诗娱之。
十月十七日
振铎顷来访,蜜月实仅三朝,又须如陆志苇所谓“仆仆从公”矣。
幼仪来信,言归国后拟办幼稚院,先从硖石入手。
日间不曾出门,五时吃三小蟹,饭后与树屏等闲谈,心至不怿。
忽念阿云,独彼明眸可解我忧,因即去天吉里,渭孙在家,不见阿云,讶问则已随田伯伯去绍兴矣。
我爱阿云甚,我今独爱小友,今宝宝二三四爷恐均忘我矣!
十月二十一日
昨下午自硖到此,与适之经农同寓新新,此来为“做工”,此来为“寻快活”。
昨在火车中,看了一个小沄做的《龙女》的故事,颇激动我的想象。
经农方才又说,日子过得太快了,我说日子只是过的太慢,比如看书一样,乏味的页子,尽可以随便翻他过去——但是到什么时候才翻得到不乏味的页子呢?
我们第一天游湖,逛了湖心亭——湖心亭看晚霞看湖光是湖上少人注意的一个精品——看初华的芦荻,楼外楼吃蟹,曹女士贪看柳稍头的月,我们把桌子移到窗口,这才是持螯看月了!夕阳里的湖心亭,妙;月光下的湖心亭,更妙。晚霞里的芦雪是金色,月下的芦雪是银色。莫泊桑有一段故事,叫做In the Moonlight,白天适之翻给我看,描写月光激动人的柔情的魔力,那个可怜的牧师,永远想不通这个矛盾:“既然上帝造黑夜来让我们安眠,这样绝美的月色,比白天更美得多,又是什么命意呢?”便是最严肃的,最古板的宝贝,只要他不曾死透疆透,恐怕也禁不起“秋月的银指光儿,浪漫的搔爬!”曹女士唱了一个《秋香》歌,婉曼得很。
三潭印月——我不爱什么九曲,也不爱什么三潭,我爱在月光下看雷峰静极了的影子——我见了那个,便不要性命。
阮公墩也是个精品,夏秋间竟是个绿透了的绿洲,晚上雾蔼苍茫里,背后的群山,只剩了轮廓!它与湖心亭一对乳头形的浓青——墨青,远望去也分不清是高树与低枝,也分不清是榆荫是柳荫,只是两团媚极了的青屿——谁说这上面不是神仙之居?
我形容北京冬令的西山,寻出一个“钝”字,我形容中秋的西湖,舍不了一个“嫩”字。
昨夜二更时分与适之远眺着静偃的湖与堤与印在波光里的堤影,清绝秀绝媚绝,真是理想的美人,随她怎样的姿态妙,也比拟不得的绝色。我们便想出去拿舟玩月,拿一支轻如秋叶的小舟,悄悄的滑上了夜湖的柔胸,拿一支轻如芦梗的小桨,幽幽的拍着她光润,蜜糯的芳容,挑破她雾縠似的梦壳,扁着身子偷偷的挨了进去,也好分尝她贪饮月光醉了的妙趣!
但昨夜却为泰戈尔的事缠住了,辜负了月色,辜负了湖光,不曾去拿舟,也不曾去偷尝“西子”的梦情,且待今夜月来时吧!
“数大”便是美,碧绿的山坡前几千个绵羊,挨成一片的雪绒,是美;一天的繁星,千万只闪亮的神眼,从无极的蓝空中下窥大地,是美;泰山顶上的云海,巨万的云峰在晨光里静定着,是美;绝海万顷的波浪,戴着各式的白帽,在日光里动荡着,起落着,是美;爱尔兰附近的那个“羽毛岛”上栖着几千万的飞禽,夕阳西沉时只见一个“羽化”的大空,只是万鸟齐鸣的大声,是美……数大便是美,数大了,似乎按照着一种自然律,自然的会有一种特殊的排列,一种特殊的节奏,一种特殊的式样,激动我们审美的本能,激发我们审美的情绪。
所以西湖的芦荻,与花坞的竹林,也无非是一种数大的美。但这数大的美,不是智力可以分析的,至少不是我的智力所能分析。看芦花与看黄熟的麦田,或从高处看松林的顶颠,性质是相似的,但因颜色的分别,白与黄与青的分别,我们对景而起的情感,也就各各不同,季候当然也是个影响感兴的原素。芦雪尤其代表气运之转变,一年中最显著最动人深感的转变;象征中秋与三秋间万物由荣入谢的微指:所以芦荻是个天生的诗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