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日记(第4/9页)
十月十二日
方才沫若领了他的大儿子来看我,今天谈得自然的多了。他说要写信给西滢,为他评《茵梦湖》的事。怪极了,他说有人疑心西滢就是徐志摩,说笔调像极了。这到真有趣,难道我们英国留学生的腔调的确有与人各别的地方,否则何以有许多人把我们俩混作一个?他开年要到四川赤十字医院去,他也厌恶上海。他送了我一册《卷耳集》,是他《诗经》的新译;意思是很好,他序里有自负的话:“……不怕就是孔子复生,他定也要说出‘启予者沫若也’的一句话。”我还只翻看了几首。
沫若入室时,我正在想做诗,他去后方续成。用诗的最后的语句作题——《灰色的人生》,问樵到读了好几篇,似乎很有兴会似的。
同谭裕靠在楼窗上看街。他列说对街几家店铺的隐幕,颇使我感触。卑污的,罪恶的人道,难道便不是人道了吗?
十月十三日
昨写此后即去适之处长谈,自六时至十二时不少休。归过慕尔鸣路时又为君励菊农等,正洗澡归,截劫,拥入室内,勒不令归,因在沙发上胡睡一宵,头足岖峣,甚苦,又有巨蚊相扰,故得寐甚微。
与适之谈,无所不至,谈书谈诗谈友情谈爱谈恋谈人生谈此谈彼,不觉夜之渐短。适之是转老回童的了,可喜!
凡适之诗前有序后有跋者,皆可疑,皆将来本传索隐资料。
十月十五日 回国周年纪念
今天是我回国的周年纪念。恰好冠来了信,一封六页的长信,多么难得的,可珍的点缀啊!去年的十月十五日,天将晚时,我在三岛丸船上拿着远镜望碇泊处的接客者,渐次的望着了这个亲,那个友,与我最爱的父亲,五年别后,似乎苍老了不少,那时我在狂跳的心头,突然迸起一股不辨是悲是喜的寒流,腮边便觉着两行急流的热泪。后来回三泰栈,我可怜的娘,生生的隔绝了五年,也只有两行热泪迎接她惟一的不孝的娇儿。但久别初会的悲感,毕竟是暂时的,久离重聚的欢怀,毕竟是实现了。那时老祖母的不减的清健,给我不少的安慰,虽则母亲也着实见老。
今年的十月十五日——今天呢?老祖母已经做了天上的仙神,再不能亲见她钟爱孙儿生命里命定非命定的一切——今天已是她离人间的第四十九日!这是个不可补的缺陷,长驻的悲伤。我最爱的母亲,一生只是痛苦与烦劳与不怿,往时还盼望我学成后补偿她的慰藉,如今却只是病更深,烦更剧,愁思益结,我既不能消解她的愁源,又不能长侍她的左右,多少给她些温慰。父亲也是一样的失望,我不能代替他一分一息的烦劳,却反增添了他无数的白发。我是天壤间怎样的一个负罪,内疚的人啊!
一年,三百六十有五日,容易的过去了。我的原来的活泼的性情与容貌,自此亦永受了“年纪”的印痕——又是个不可补的缺陷,一个长驻的悲伤!
我最敬最爱的友人呀,我只能独自地思索,独自地想像,独自地抚摩时间遗下的印痕,独自地感觉内心的隐痛,独自地呼嗟,独自地流泪……方才我读了你的来信,江潮般的感触,横塞了我的胸臆,我竟忍不住啜泣了。我只是个乞儿,轻拍着人道与同情紧闭着的大门,忘想门内人或许有一念的慈悲,赐给一方便——但我在门外站久了,门内不闻声响,门外劲刻的凉A,却反向着我褴褛的躯骸狂扑——我好冷呀,大门内慈悲的人们!
前日沫若请在美丽川,楼石庵适自南京来,故亦列席。饮者皆醉,适之说诚恳话,沫若遽抱而吻之——卒飞拳投詈而散——骂美丽川也。
今晚与适之回请,有田汉夫妇与叔永夫妇,及振飞。大谈神话。出门时见腴庐——振飞言其姊妹为“上海社会之花”。
十月十六日
昨夜散席后,又与适之去亚东书局,小坐,有人上楼,穿腊黄西服,条子绒线背心,行路甚捷,帽沿下卷——颇似捕房“三等侦探”,适之起立为介绍,则仲甫也。彼坐我对面,我视其貌,发甚高,几在顶中,前额似斜坡,尤异者则其鼻梁之峻直,岐如眉脊,线画分明,若近代表现派仿非洲艺术所雕铜像,异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