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枪挑紫金冠

  谁要看如此这般的戏?新编《霸王别姬》。霸王变作了白脸,虞姬的侍女跳的是现代舞,到了最后,一匹真正的红马被牵上了舞台。说是一出戏,其实是一支催化剂:经由它的激发,我先是变得手足无措,而后又生出了深深的羞耻——所谓新编,所谓想象,在许多时候,它们并不是将我们送往戏里,而是在推我们出去,它们甚至是镜子,不过,只映照出两样东西,那便是:匮乏与愚蠢。

  羞愧地离席,出了剧院,二月的北京浸在浓霾之中。没来由想起了甘肃,陇东庆阳,一个叫作小崆峒的地方,满眼里都是黄土,黄土上再开着一树一树的杏花。三月三,千人聚集,都来看秦腔,《罗成带箭》。我来看时,恰好是武戏,一老一少,两个武生,耍翎子,咬牙,甩梢子,摇冠翅,一枪扑面,一锏往还,端的是密风骤雨,又滴水不漏。突然,老武生一声怒喝,一枪挑落小武生头顶上的紫金冠,小武生似乎受到了惊吓,呆立当场,与老武生面面相对,身体也再无动弹。

  我以为这是剧情,哪知不是,老武生一卸长髯,手提长枪,对准小的,开始了训斥;鼓锣钹之声尴尬地响了一阵,渐至沉默,在场的人都听清了训斥:他是在指责小武生上台之前喝过酒。说到暴怒之处,举枪便打将过去。这出戏是唱不下去了,只好再换一出。换过戏之后,我站在幕布之侧,正好可以看见小武生还在受罚:时代已至今天,他竟然还在自己掌自己的嘴,光我看见的,他就掌了足足三十个来回。

  梨园一行,哪一个的粉墨登场不是从受罚开始的?但它们和唱念做打一样,就是规矩,就是尺度。不说练功吊嗓,单说这台前幕后,遍布着多少万万不能触犯的律法:玉带不许反上,韦陀杵休得朝天握持,鬼魂走路要手心朝前,上场要先出将后入相。讲究如此繁多,却是为何?那其实是因为,所谓梨园,所谓世界,它们不过都是一回事:因为恐惧,我们才发明了规矩和尺度,以使经验成为眼见得可以依恃的安全感。越是缺乏安全感,恐惧就越是强烈,尺度就愈加严苛。

  欧阳修之《伶官传序》既成,写到后唐庄宗李存勖,“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之句既出,伶人之命就被注定,自此,两种命数便开始在伶人身上交缠:一种是着蟒袍,穿霞帔,扮作帝王和弃女,扮作良将和佞臣,过边关,结姻缘,击鼓骂曹,当锏卖马。如若是有命,就花团锦簇,传与遍天下知道,如若无命也不妨,你终是做了一辈子的梦,这梦境再作刀剑,将多少劳苦繁杂赶到了戏台之外,你和尘世之间的窗户纸,只要你不愿意,可以一直不捅破;一种却是,三天两头就被人喝了倒彩,砸了场子,不得科举,不得坐上席,甚至不得被娶进门去。在最是不堪的年代里,伶人出行,发上要束绿巾,腰上要扎绿带,不为别的,单单是为了被人认出和不齿;就算身死,也难寿终正寝,死于独守空房,死于杖责流放,死于黥字腰斩,哪一样何曾少过?

  烟尘里的救兵,危难之际的观音,实际上一样都不存在,唯有回过头来,信自己,信戏,以及那些古怪到不可理喻的戒律,岂能不信这些戒律?它们因错误得以建立,又以眼泪、屈辱和侥幸而浇成,越是信它,它就越是坚硬和无情,但不管什么时候,它总能赏你一碗饭吃,到了最后,就像种田的人相信农具,就像打铁的人相信火星子,它们若不出现,你自己就先矮了三分;更何况,铁律不仅产生禁忌,更产生对禁忌的迷恋和渴望,除了演戏的人,更有那看戏的人,台上也好台下也罢,只要你去看,去听,去喜欢,你便和我一样,终生都将陷落于对禁忌的迷恋与渴望之中,我若是狐媚,你也是狐媚的一部分,如此一场,你没有赢,我没有输。

  西蒙娜·薇依有云:所谓勇气,就是对恐惧的克服。要我说,那甚至是解放,我们在恐惧中陷落得越深,获救的可能就反而越大,于人如此,于戏也如此。在江西的万载县,乡村场院里,我看过一出赣剧《白蛇传》,说起来,那大概是我此生里看过用时最长、记忆也最刻骨的一出戏。

  恰好是春天,油菜花遍地,在被油菜花环绕的村庄里,桃花和梨花也开了,桃花梨花最为繁盛之地,便是舞台,这不是无心插柳,而是存心将枯木与新绿、红花与白花全都纳入了戏台之内。但这只是由头,时间才是真正的主角。这出戏总共五回,每一回竟然长达一个小时,稍有拖延,就可以演到一个半小时。先说武戏:小青与法海。一场打斗,被细密地切分了,如果时长十分钟,则每两分钟之间都有转换,由怨怼转为愤懑,再转为激烈,最后竟是伤心和哭泣。可能是我想多了,但我确实在想——编排这出戏的人才是看透了人世,人活一世之真相,都在戏台上:但见翎子翻飞旗杆挑枪,但见金盔跌落银靴生根,可是小青,可是法海,你们究竟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你们是谁?在上下翻腾之中可曾想过,你们究竟是打斗的主人,还是打斗的傀儡?而坏消息是:时间还早,你们仍要将这一场打斗几乎无休止地进行下去,持续下去,既认真,又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