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阿哥们是孽障的人
时近正午,冻雨砸向小城,半个小时过去,黄河堤岸上仅有的一株蜡梅便消失不见,全然被灰蒙蒙的雨雾覆盖了进去,但是,毕竟已是大年三十,孩子们终于忍耐不住,开始当街呼喊奔跑。最后一批打年货的人们也在雨雾里渐次显露身影,直至“嘣”的一声,一只巨大的爆竹在半空里鸣响,冻雨骤然而止,炊烟升上屋顶,一个荒凉地界的农历新年,总算是掀开了序幕。
然而,爆竹越响,我便越是躁乱不堪——我来此地,原本是为一个剧组救急,帮他们再改一遍剧本,没曾想到,我前脚才到,剧组后脚就宣告解散了,我也只好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正在收拾行李的时候,竟然被人直接关在了剧组借住的一幢小楼里,再也走不出去了。却原来,剧组欠了拍摄地不少钱,不知何时,制片人竟然带着大部分人逃跑了,未及跑出的,不过寥寥数人,其中就有我一个。
接下来,我只好化身为一个边城囚徒,每日里足不出户,除了一遍遍给制片人打电话,也想不出别的办法,直到制片人彻底关机不再接听,他所许诺的解救也仍然远在天边。如此,时间便来到了大年三十,看守我们的人们总要回家过年,也是吃准了我和同犯们逃不出此地,出乎意料地,我们竟然获得了在街上游荡的机会——就此逃脱的确是不可能的:此地被群山环抱,唯一通往外界的道路,是黄河上的渡船,而黄河已经上了整整三天的冻了。
就像一群郁郁寡欢的游魂,一行人在破落的街道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或许是因为愤懑,也或许仅仅只是对彼此的厌弃,几乎无人说话,渐渐地,大家便都走散了。我给远在几千里外的亲人打完了电话,一边将挥之不去的凄凉之感推出体外,一边信步走上了黄河堤岸,下意识里,大概是想去见一见那株隐藏在浓重雾气里的蜡梅。全然不曾想到,一踏上堤岸,就听见有人在不远处唱歌:“出门遇上了大黄风,闪花的草帽儿落圈,绯红花儿你听,你的大哥哥们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们是孽障的人……”
犹如被一道闪电击中,我原地站住,心脏竟然激烈地狂跳起来:如果我没记错,上次听见这首花儿还是在十年前的青海,也是在冬天的山梁上,一群庄稼人站在积雪里给我唱起过;此刻突然听见,我还以为我的魂魄错乱了,定了定神,四处张望,而确切的歌声却再度冲破了雾气:“阿哥们世下的太寒酸,这么价活人是可怜,绯红花儿你听,你的大哥哥们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们是孽障的人……”
刹那之间,我不再有半点犹豫,面朝歌声响起的方向狂奔了过去,仅仅只跑了三两分钟,就在堤岸下面一座几近废弃的船坞里看见了唱歌的人:一群男人,有老有少,更多的则是青壮年,要么坐在钢梁上,要么靠在船舷边,看见我狂奔而至,也就没有再唱,只是微笑着,甚至是羞涩地看着我,然而,几乎就在一瞬之间,在那些黑红的肤色和刀削般的脸映入我眼帘的一瞬之间,我便大致明白,他们应当就是来自甘肃或者青海,他们的父兄,也许正好是站在十年前的积雪里唱歌给我听的人。
当此穷途末路之际,不由分说,我先在心里将他们认作了我的远亲,紧接着,再结结巴巴地告诉他们,我差不多可以算作西北风土的义子,既唱过湟中河谷的花儿,又赶过河州城里的夜路,在贺兰山下的一个村庄,我盘桓半月之久,临别时已经差不多能认清村庄里的每一只羔羊;这么说着,眼前的远亲们便又笑了起来,那种源自于埋首劳作的羞涩,也在这突至的机缘里慢慢褪去了,最当头的走近我,道了一声:“弟兄么。”随后,远处的也围拢上前,我们就在一条锈迹斑斑的大船上说起了西北——靖远的羊肉,兰州的皮筏子,还有灵武的枸杞,西宁的酥油糌粑。
渐渐地,风大了起来,我终不免开口问他们,何以会像我一般,大年三十还流落在这荒僻小城?还有,这么多的弟兄聚在一处,哪怕再寒碜,一顿团年饭总是该备下的吧?话说到这里,我才总算知道了答案,却原来,眼前的远亲们和我一样,身陷此地都是被迫的困守——春天里,他们跟随一个当家人从家乡出来,承包了我们此刻置身的修船厂,一年里出入平安,一切还算顺利;唯一的例外,发生在二十多天前:一个弟兄生了重病,如果想要保住性命,就非得要去省城里救治不可,但是,哪怕当家人变卖了修船厂里所有能够变卖的东西,治疗费也远远不够,于是,在场的这些远亲们,老的老,少的少,每个人都把自己压鞋底的钱拿出来了,虽说已经走了二十多天,那个身患重病的弟兄,连同他们的当家人,却都还远远没有回来的迹象,而修船厂却已经卖掉了,他们没有了栖身的地方,只好分头打些零工糊口,分头找些屋檐睡觉,如此零星收入,回家的盘缠当然不够,就连手机话费也全都充不起了,所以,今日里虽说是大年三十,大家在修船厂聚首,为的却并不是吃团年饭,只是像每日里一样,说几句话,一起往黄河对岸看一看,他们就会散去,也是突然想家了,他们这才唱起了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