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阿哥们是孽障的人(第2/4页)
已是正午时分了,天气越来越冷,可是,我一边听他们说话,某种巨大的热切乃至滚烫之感,却从心底里猛然滋生了出来——这寒风中的示现,我实在一点都不陌生:武威城里,陌生人曾经给困倦已极的我递过满满的一碗热酒;湟中野外,放羊的老者曾经容留我睡在他的帐篷里,而他自己却在羊群里睡了整整一夜。是啊,在那些荒瘠河川里,诺言像石头一般坚硬,情义像刀子一般干脆,一如眼前的这些远亲,已然将千里之外的石头和刀子搬迁到了这里:怀抱着诺言与情义,他们就此甘心在贫寒与等待中画地为牢,所以,此处不是他处,就是青海、甘肃和宁夏,就是西海固、贺兰山和河西走廊。
如此,一个念想便从脑子里浮了出来:我应当和我的远亲们一起吃顿团年饭。一念既出,我就马上告诉他们:虽说我也算是穷愁潦倒,而且还正身处在一场莫名的关押之中,但是,一桌饭菜,几瓶烧酒,我尚且还请得起,同在这天远地偏之处,我们便活该亲近,更何况,我早已将自己认作了西北风土的义子。当头的刚要反对,我却早已扔下手机给他,要他和众弟兄向千里之外报个平安,又二话不说地拉起两个小伙子,顶着西风跑上了堤岸,满心只想着赶在店铺关门之前买来更多的酒菜。
这么多年,这是唯一一个我没有在亲人身边度过的农历新年,但是,我可以肯定,在此后的时光里,这个农历新年却定然会像岩画一样雕刻在我的身体之上,因为它不是别的,它是委屈被抹消,是底气被托举,是走投无路之后的天无绝人之路。
事实上,在那艘锈迹斑斑的大船上,饭菜刚刚做好就全都被风吹凉了,好在我们有酒,三两杯喝下去,身体暖和了,家常话也就多了起来。说来凑巧,其中一对父子,我竟然踏足过他们的村庄,父亲一把抓紧了我的手,赶紧吩咐儿子给我倒酒,又连说了好几遍:“真是弟兄么,真是弟兄么。”如此便要再次举杯,我当然一饮而尽,转而再去敬别的弟兄,几番敬过,竟然毫无醉意。这时候,天色将晚,黄河上交错的冰层正在一点点碎裂开来,就在我对着黄河稍一愣怔的时候,刚刚那个将我唤作弟兄的父亲,竟然扯着嗓子唱起了花儿:“贵德的黄河往南淌,虎头的崖,又落了一对儿凤凰,朝你的方向上哭一场,有心来,没个落脚的地方……”
手捧热酒,置身于上天送来的弟兄们中间,我又怎么能不开口唱起来呢?于是,不管听没听过的,我都跟着唱,唱了河州令,再唱东乡令,唱了《交亲亲》和《下四川》,再唱《妹妹的山丹花儿开》和《老爷山上的刺梅花》,一句一句唱下来,整个身体都热烘烘地,一时之间,全然不知今夕是何夕,就像是被甘肃的沸水浇淋了,又像是被青海的月光照亮了,但我不曾停止,一唱再唱,反复纵容着自己陷入这小小的放浪。这时候,天色黑定了,醉意也慢慢袭来,我正陷入懵懂的犹豫,想着是否再喝一杯,那句我熟悉的调子便又响了起来:“又背了沙子又背了土,又背了大石头了,绯红花儿你听,你的大哥哥们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们是出门去的人……”霎时间,我便眼红耳热,仓皇着再喝尽一杯,赶紧跟着唱:“又受了孽障又受了苦,还受了旁人的气了,绯红花儿你听,你的大哥哥们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们是出门去的人……”
——这夜幕里响起的调子,不是别的,它是落难,是拿刀子挖自己的心。
那一晚,直到冻雨再次齐刷刷尖利地落下,神迹降临般的团年饭才算宣告结束,无论有多么不愿意,我也只好与我的弟兄们在江堤上作别,他们还要去找各自过夜的地方,而我,则只好回到我借住的小楼里去继续我的囚徒生涯,只是我并没有告诉他们,在各自分散之后,我又折回了船上,也没有喝酒,径直走来走去,拼命回忆着此前唱过的每一句,其时情境,就像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凭吊客,正在败落的遗址里寻找自己的身世;又像是一个失忆症患者,再三确认着他是否真正是从一场难以言说的神迹里走出来的。
我当然是从神迹里走出来的。因为直到第二天清晨,这场神迹还在延续。
清晨,我被冻雨落在屋顶上的敲击之声惊醒,起了床,刚一推开窗子,迎面便看见了足以惊人的景象:楼下的铁门之外站着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昨日船上的那对父子,儿子的手里拎着一瓶白酒,父亲虽说撑着一把雨伞,但是那把伞太残破了,挡不住雨,所以,两个人的身上都已经淋得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