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夜路十五里(第3/3页)

  在逐渐密集起来的雪花里,他看见了她,想要走上前去,终于退避回来,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心里却是一遍更比一遍急迫地问自己:“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她也看见他在来回游荡,却并未叫他一声,径自哭泣。她甚至在微笑里哭个不止,就像是一次功课和淘洗,她非要在这哭泣里才能重新做人。

  最后一夜,他横竖睡不着,出了小客栈,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越往前走,就越停不下来,直到他瞥见村庄和灯火已经被远远抛在了身后,这才发现,无意中,他将自己带到了马背上度过的十五里夜路中,但是别停下,继续往前走,说不定自己根本就是有意的。突然,对面过来一个人影,竟然是她,她更早出发,于是便更早返回。两人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就一起折回,朝着客栈的方向走。她真的变了,重新做人之后,他已经认不出她来,她欢快地告诉他,她不走了,刚才,就在这条路上,她一边走,一边撕掉了从前的账册、从业资格证和各种各样的打折卡。正说着,刚好有个电话打进来,她对着话筒喊:“是啊,我就是和男人在一起!”

  他蓦地站住,看着她,竟至于哽咽,那让他心慌气短的机缘与周折,原本以为错过了,不曾料到,它还在。他想抱住她,她没有躲闪,站在原地,准备接受,可是要命的,他的后背剧烈地疼痛起来,更要命的,另一番电光石火在瞬间涌入了身体:疼痛一再反复,打针吃药已经近在咫尺;写不出一个字,出版社预支的稿酬要退还,而他早就将这笔钱花光了;看来只好去写电视剧,可是,他已经被影视公司骗了三次,真的还要再继续吗?天可怜见:就算跪地求饶,那茫茫旷野之外的阴影,还是从那些苟且的所在投射到了此时此地,即使在这十五里夜路上,他也没能变作另外一个人,他到底还是没有抱住她。

  随后,两个人继续往前走,一瞬之间,换了人间,他们的手臂、衣角和发梢还会触碰在一起,但是,他们都知道:这一次,不要再说那些微妙的暧昧和情欲,就连清晰存在过的亲密,都在迅疾消失,因为他是一个叛徒,在理当闭上眼睛跳向火坑的时候,他未能忠实于火坑,就像他其实从来就未曾忠实于白桦林、苜蓿地和额尔古纳河。突然间,她发足狂奔,跑向黑暗的深处,他看见了,并没有阻拦,只是绝望地想:这是活该的,他应当在这耻辱当中——这就是耻辱,在那些苟且的所在,他未作抗辩,不发一言;现在,在这里,当他觉察到自己被阉割,觉察到无能正在将他变成无能本身,在这十五里夜路上,他也仍然是、一直是旷野之外那个俯首帖耳的太监。

  没有人看见:在天快亮之前的黑暗里,在十五里夜路上,他也发足狂奔起来,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突然一个趔趄,仰面倒在了积雪上,他干脆闭上眼睛,就此躺下,不作动弹,良久之后,他才站起身来,面对周遭与天际,流下了眼泪。